海棠书屋 > 其他小说 > 超围 > 超围楔子,吞裂者
    一十二维初秋

    单质跃迁的空余

    我停留在

    悠忽缥缈的瞬息涨落之际

    燃烧的端点

    与通递的介质交杂无眠

    骨骼深处

    响起伶仃碎怨

    吞裂者醒来,每个早晨都从这个早晨醒来。

    它形态扁平,如同一滩流动的水渍,紧贴地表,展膜表面布满发光的点意识集群,每一个点意识都对应一个肢点,肢点组成肢簇,它便依靠肢簇在地面滑行。

    它脚下的大地波动,如同胎腹起伏,玄棕色伽马射线紊流涌出,静默,半个视场化作蒸馏类量子谷霍尔态。它感受这一幕寂寥,仿佛坠入初秋,那是一十二维时空八亿四千五百万个节气中的闪亮摩尼宝珠。

    吞裂者摊平,让展膜躯体挪移。氢、氦等离子态束流组成的肢簇蠕动,电离开的粒子推送它紧贴地面滑行,肢簇所及之处点点泛光。

    大地温厚,触感可人,在这广漠无际的平面上,吞裂者是唯一移动的生物。它闪烁,七色眼带与肢簇紧贴地面。

    尔时,它极短视距看向地面,视场颜色转为猩红,并滑动肢簇,骤停于一片丹紫与藏青组成的地表上方,那里有刚从地里冒出的渗透素,一种美味的食物。它的吸盘朝下,吮吸一口,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犹如镰刀横扫麦浪。渗透素如此鲜嫩,吞裂者浑身的点意识闪烁,蜷肢曲首,皮表约束膜兴奋地波动。

    大地好似提供乳汁的母亲,养育着吞裂者。

    然而此时,初升的边界炫光抵达了地平线,划过地表,赭夜照得通透琉璃,浮现一浪浪炫光,一波接着一波,永无绝息。吞裂者抖动,它害怕边界炫光,那里面有太多未知,仿佛这个孤独世界里的窥视者。因而,它抖动、焦躁、恐慌,仿佛暴露于果壳之外的精魂,失去了庇护之所。

    食物的滋养也无法消除内在恐慌,吞裂者感受到了危险的形状,而在同一个外宇宙中,地球也正在经历着另一场危机。

    ……

    冰封大地,包括那些簇拥的人群。

    一片片灰色与彩色的人流,拍打在车站四周,仿佛蜂巢窜动,密集而高低错落。画面旋转的中心,一颗人头望向天际,没有一片雪花愿意停靠在他的额头,此地已不是落脚的家园。

    单青羽垂下头,耳际间再次回荡人们的各种叫骂声。骂得声嘶力竭。

    骂得是前面上车堵门的人,抱怨的却是身后这座城市。

    单青羽潮红的眼睛找寻失散的亲人。他父亲弯着腰,不高,容易淹没在人潮中;他母亲瘦弱,可以穿过夹缝往前挤兑,但力气全没有大个子的男人强悍;他妹妹在母亲的怀里,年级尚幼,大哭。单青羽寻着声音找到他们,彼此没有落单。

    不幸是身后的灾难,万幸是当下的团圆,而未知的将来躲在火车里,在车头指向的远方。无论如何,跟着大多数人走绝对不会吃亏,绝不可以落单,猎豹也喜欢逐杀失散的麋鹿。

    单青羽把手往后伸,抓住母亲的衣袖,妹妹探着这座“桥”试图爬过来。她才两岁半,却也知道往前走没错,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存本能。单青羽抱住她,旋即又将母亲往前拽,父亲见缝插针,一家四口组成了极不稳定的“三氧化碳”。但至少,那一刻,他们彼此之间的“共价键”没有被人流组成的电解质撕裂。

    稳定!是整个社会以及家庭存续的保障,如果大地动荡,生命将如鼓面上的豆粒,无法扎根生长。

    然而,身后的灾难并非如此简单。

    单青羽的手臂较长,他挤到车门时,抓住把手,托着身后的父母上去。脚步垫高,又看到那些尚未上车的人头所组成的绒毛地毯,一浪浪滚来,好似有风在扰动,黑压压一片。那远处的家乡,早已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小猫小狗孤独地目送主人离开,它们也许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但又不知如何危险。此刻占据它们内心的恐慌,是下午的饭食无人供给。

    单青羽还看到了老家残存的围龙屋,那是一种全包围的独特建筑,类似于四合院。曾经他和发小在围龙屋里斗蛐蛐,看别人家的水井,爬青瓦过黄梁,还去偷看邻居院里的转基因小猫,和喂猫的短发女孩。

    然而,这一切都将因为大撤离而破碎。

    粗口的壮汉骂他堵住车门发愣,单青羽被推了进去。但他知道,下一个上车的老乡也会回头看上一眼故土,没有例外。除非,他是异乡人。

    他们一家四口上了车,没有座位,也不会有人让座。这不是三十分钟一班的准点公交,不是写着文明礼让的和谐车厢,这是逃亡现场。

    他们各自成为一个独立的恒星系,而单青羽一家便是以单叔为中央恒星的太阳系。他们在各自的引力圈中,又同时被裹挟在更巨大的事件所组成的洪流里,围绕银河系旋转,身不由己。单青羽一家被不断推搡,直至车厢末尾。妹妹不愿从怀抱里下来,她害怕着什么,眼泪还串成珠儿挂在脸颊。

    军人拉响警报,车门即将关闭,剩下的人等待下一班列车。也许只是晚一秒钟踏上车门,却要等待下一个一小时,而那是生命求存的一小时,每一秒都是生死逃亡。

    车子移动,外面绝望的、悲哀的、无助的人脸刷刷飞过,越来越快。单青羽似乎听到了车内车外呼喊着彼此的名字,他们是亲人?夫妻?情人?朋友?亦或是刚刚认识的知己?无论如何,他们都将经历这次短暂的、亦或是永远的分离。仿佛同一棵树上掉下的两片叶子,一片留在岸上,一片飘入湍急的河流。

    而这辆列车,便是那条不知归途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