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寒没有想要引发不快，她只是意识不到作为中国公民，此时又站在国际友人的视角抨击国内的科研设备，这在科研的小圈子里容易留下口舌是非。
高成没有放在心上，苏慕寒于是继续扯开嗓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依我看，还不如将国内的数据导入到美洲太空城的射电天文台更好，也避免了许多内耗。”
同事们不知如何接话，于是各自喝酒，希望苏慕寒停止讨论，把她那刀子嘴收敛起来。苏慕寒也不在意别人沉默，眼神漂移到天花板，怂了一下肩膀，心想：“好吧，Whatever！”
单青羽从她身上看到了拉斯科的影子，乐观放达，果敢直爽，但自我倾向又太过明显，仿佛她是派对女王，是太阳。而一切发光的物体都只顾着展示自我，从不折射别处的光线，不像那含蓄的月亮，则只反射别处的光线，不自行发光放热。
单青羽之前算是被苏慕寒迷住了，但在此刻他才忽然醒悟过来，她是太阳，而自己是月亮，他们不可能存在于同一片天空之上，只能各自在白天黑夜里交替，是毫无交集的两类人。
这样想来，单青羽心里的不安感反而减少了，他想起了山洞里的池晚凌，那才是合适他的女孩。
苏慕寒的酒杯从头到尾递了过去，终于来到单青羽面前。她浓重的眼线像两把弯刀，带着眼神的光泽感，足以揪住正在后退的单青羽。她在他面前单手叉腰，温柔的气焰燃烧着，然后说：“来一杯吗？”
单青羽点头，拿起一杯正要喝，苏慕寒却将她手中的杯子敲过来，在单青羽的杯沿撞出清脆的声响，算是一种打招呼的形式。
“这段时间真是忙晕了，你有没有觉得睡觉的时候脑子里都在运算着那些波段，从10MHz 到30GHz，将我的脑电波都带向低靡的微波频率。”
“是的，就算是现在，我脑子里也还嗡嗡地响着信号点集的提示音。”单青羽说话时淡然了许多，不再感觉苏慕寒是个高冷得不可接近的女人。
“哟，可不是，”她按压自己的太阳穴，指甲呈现完美的柳叶刀造型，刺进去可以直接开颅做手术，“我都想把脑子里的背景音给删除掉了。”
苏慕寒有很强的亲和力，让他忍不住想多聊几句，“可惜，我们的脑子要配合计算机工作，但又远远跟不上电脑。我们看似使用着最先进的设备，却限制于这颗古老的大脑。”
“CMB（微波背景）的计算随着精度的不断增加，运算量大到惊人，没有好的超算模块，我们怕要吃不消，不过想来，这样高强度的任务也可以减肥，不算太差。”
“比起早期COBE，到WMAP，到Planck，再到现在的太空城FAST，我们的探测设备不断进化，但相比之下，运算能力确实没有跟上。”
“你算是替我说了句公道话，”苏慕寒流露出轻率的笑容，毫无遮掩，“想起早期COBE拍摄的背景辐射图无法观测角分辨率小于7度的起伏，那画面就像打了马赛克的成人杂志，令人发毛！”
单青羽忽然进入短暂的沉思，但并非因为苏慕寒口无遮拦地提到了敏感词，他的意识切入到池晚凌那块椭圆形陶盘上，还有其上的太极图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会呈现这种闪回画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从意识深处浮现，但又捉摸不定。
苏慕寒的嘴像刮风似地继续说：“现在要处理的背景辐射图谱可谓是清明上河图，仿佛从地球上数着月球里的沙粒，工程量可想而知。”
“明天即将进入第二轮数据整合，强度将更大！”
“啊，简直是痛并快乐着，你要知道，我学的是量子物理，对于天文数据整合，无疑是个门外汉。我不过是花了几个小时现学现卖地上了这条贼船。哈，我最怕算角分辨率为2.1角分的那些波段，就像把一只炸毛的野猫的背脊抚平，瞧那得多有耐心。你养猫吗？”
单青羽本想在对方的第一句话插入回复，并问她为何是量子物理学家却要被安排过来打杂。但是苏慕寒一口气讲了三件事，最后一件居然是问他养不养猫，这件事比起上面两件而言简直不值一提，但按照交际规范，他又必须首先正面回复这个提问，于是他略带尴尬地说：“不养猫，因为——太可爱了！”
苏慕寒很开心，说：“我讨厌那些不养猫的人，但你说它们可爱，这一点倒是挽回了你在我心中的形象。猫的性格很有意思，它们很专注，但又对很多事情漠不关心，这与我们研究者很像。”
单青羽已经忘了其他重要的话题，觉得猫更容易成为两位初识之人的谈资，即便他从未养过猫咪。
苏慕寒把话题引向猫咪后，和单青羽聊了很长时间。他立马变成了应话虫，无论苏慕寒的话题多么自我，多么让他无感，他都能换位思考，让对方可以谈性猛增，口若悬河地一直讲下去。
最后，苏慕寒无比惬意地中止了谈话，并用一句话结束，“和你聊天真是有趣极了，下次再和你讲讲我们隔壁邻居那条狗。”
单青羽心想，自己全程并没有讲什么，多半是聆听为主，也算不上有趣的人，但对于话痨而言，有个无比耐心的听众确实是人生中难得的乐事。
他们碰杯，喝完最后一点香槟，酒晕没有爬上脸颊，但暖意似乎在两人之间流淌。苏慕寒回头离开，就像把扳手往侧边一掰，离开得干净利落，只有单青羽心里波澜未泯，如同雁过留影、风过留痕。
苏慕寒先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冰冷仙人掌，尔后又是那热情的沙漠；先是引力与离心力相抵，后又像库仑力一般牵引着电子在有限的范围中围绕原子核运行。单青羽此时，像是拴在苏慕寒猫绳上的那只猫咪，或是邻居家那条狗。
他再次被她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