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寒团队就在单青羽所在太空城隔壁,她闲来没事就爱找单青羽讲话。对于苏慕寒而言,讲话可以在这高强度的研发工作中减压,但对于单青羽而言,苏慕寒的嘴巴就像个施压泵,他从工作和生活中得到了双重压力。
这一次,苏慕寒找他另有一事,但没有直接讲出,而是带他去自己的研究所,走之前还略显神秘地说:“给你看样宝贝。”
“什么宝贝?”
“我生的宝贝!”
单青羽听了这话,已经搞不清楚对方口中的“宝贝”是指人还是某种物品,直到他们来到了量子研究所的大门口。苏慕寒让他换上消磁的衣服并带上手套,进入时便提前指着仪器堆砌的室内中央,那里有个类似沙盘的东西,上面横七竖八地放置着各种半反半透镜、测光仪、激光发射器等。
“这是由我独立完成的任务,培育光量子纠缠。虽然几十年前量子纠缠的技术就已经很成熟了,但能做198个量子比特的纠缠也算是超高难度的任务。”
“你培育量子纠缠干什么?”
“实现量子超距通讯,要知道飞船一旦飞出去,那么离地球将有几十光年的空间差距,若单靠光速肯定无法顺利交流。”
“可是量子超距通讯违背了物理法则,没有任何信息可以超光速传播。”
“按照我们现有的认识确实如此,但五百年后的科技谁也说不准,万一能够打破物理法则呢?”
单青羽心想确实如此,这是未雨绸缪,为五百年后打下基础。不消说,这又是高成的手笔,他习惯从长远的角度看问题。
“这些量子对会被安排在地球、太空城和每一个飞船里,相互纠缠,如同一条隐形的风筝线牵引着彼此,等待有朝一日技术突破后便够实现超距通讯。”
离开研究所后,苏慕寒继续唠叨着身边的琐事,简直没完没了。单青羽别过对方,脑子里还装满她的声音,然而一旦安静下来,他便想起了池晚凌。
他显然不知道池晚凌在洞里发上了什么,是死是活,他只是一厢情愿地等着手机响起池晚凌的号码。
这一次,他终于等来了,手机发出静音震动,屏幕上显示池晚凌的名字,单青羽心潮激荡,觉得整个世界再次亮了起来。他缓了片刻,想好要说的内容,但是这段时间积压的想法太多了,他需要慢慢梳理,不过,有一件事绝对不能忘了提及。
他要问池晚凌,觉得他写的那半首情诗如何?他要问对方有没有想到下两联?他要在最后时刻把自己真实的爱意用语言表达出来,直接也好,间接也罢,却不能有半点含糊了。
他接了电话,本来要开口,却听到对面是男人的嗓音,单青羽一时懵了,不知是什么情况。
那人自我介绍,说是池晚凌所在考古队的负责人,他叫张坚台。单青羽忘了问好,也忘了介绍自己,只听张主任声音苍凉、欲言又止、语气哽咽,最后才告诉他,池晚凌在4月21号的时候,因为设备故障而导致坠洞身亡,他们的搜救队花了三个月也没有找到尸体。
单青羽仿佛没有听到张主任的口头讣告,以为在做梦。
张主任还说,他是在给池晚凌收拾遗物时,从临时储物柜里找到了她的手机,并看到了单青羽发的好几条信息。他又曾经从池晚凌口中得知单青羽是她的男朋友,如果遇到不测,那么,单青羽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可以告知对方不幸遇难的消息。
单青羽听到池晚凌俨然把他当做了男友,甚至是亲人,他有那么一刻,内心升起温热,然后又坠入冰凉,他想哭,却又像被什么压抑着,难以决堤。
张主任前后没有听到单青羽的任何回应,于是问了句:“你还在吗?”
他惶然清醒过来,回答:“还——在!”
“晚凌是个柔弱却又倔强的姑娘,她说有很多话没有当面向你袒露。但我个人认为,你是她信得过的人,你有权知道她的一些往事。她父母也在探洞的时候罹难,当时,是我将死讯告诉她的,如同今天我把死讯告诉你一样。她心里装着太多东西,他父母的事情一直是心头病。当你进入她的人生时,她有很长时间都处于恐慌中,我也给过她安慰。她虽然外表亲切,却深知自己的内心贫瘠,装着死去的父母,不知还能否再装下你,怕辜负。”
单青羽的内心一片空白,像死机后重装的系统。
“她从小就有心脏病,在密闭黑暗的环境里容易难受。她向往阳光,在营地里种了很多向日葵,她把葵花籽带在身上,逢人便说她喜欢在下洞时嗑瓜子,借此缓解压力。但我知道,她从来不嗑瓜子,带在身上无非是一种象征。要知道,那个深洞下面是无底的黑暗,向日葵给她希望的火种。你也许只看到了她阳光的一面,却未必知道她破土生长时的种种苦楚。”
单青羽抽泣了一下,但他从不在陌生人面前显露难堪,于是克制住自己。张主任听到了声响,于是说:“很抱歉,我知该不该说这些。也许,是我自己需要述说和释怀吧,我也算是她的亲人,藏着她这些秘密,憋在心里也不好受。很抱歉!”
张主任已经将近晚年,似乎要哭诉,毕竟他送走了池晚凌两代人,内心的愧疚不知如何解开。但他旋即自顾自地轻声笑起来,转折有些拖泥带水,他说:“池晚凌在学术界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刊登国际核心期刊。你可以看看最近一期的《Nature》杂志,我发表了青藏地洞与高颅文明的论文,我把池晚凌安排为第二作者,虽然她已经死了。”
单青羽挂了电话,百感交织,脑子里的画面仿佛胡乱翻书一般止不住,沉沉的悲伤袭来之前,痛楚如同银色针雨刺进五脏六腑,他伸手压在桌角,把快要垮掉的身子随意倾靠在墙角,顺着墙面滑落,于是他的心也一同跌落深井之中,咕咚一声,再也找不到了。
绝望与伤痛抵达极致时,一切感觉自动屏蔽,以免遭受负面情志的打击,渐渐地,麻木感竟然让他原本应该涌出的泪水干涸了,像冰风冻结了即将决堤的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