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阀门被动了手脚,阀口用胶水堵住了,有人进入房间并动了手脚。彻明仍旧无暇考虑幕后凶手的身份和意图,当然他心里已经知道真凶的可能人选和作案动机,但他此刻只想把秃狼拉回来。
还有一个办法,直接拔掉连接线,但那样会导致断联,而意识拉回时落入备用存储空间,导致昏迷或休克。他无法决断,手在颤抖,如果凶手的目的是杀死秃狼或自己,那么拔线是最明智的选择;但如果那只是一出恶作剧或是恐吓呢,拔断线路的后果会更严重。
彻明极为痛苦地踌躇难断,仿佛两面夹板正要将他压扁,他已无路可选。但他也无需选择了,秃狼的身体忽然抖动起来,眼睛翻白,不知道对方在游戏里经历着怎样的痛苦。也许他正忍受着大撕裂的折磨,但彻明在游戏里模拟的大撕裂不足以造成危险,那只是假象。难不成大脑认定了脑细胞将被撕裂,因而进入假死状态吗?
秃狼悄无声息地颤抖,肌肉抽搐,浑身扭拧,嘴巴冒出白沫。而彻明的身体则沉重如铅,双手仿佛戴上了铁镣,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朋友与死神对抗。
移时,秃狼的眼珠忽然往上翻入,咯噔一声,犹如线路跳闸,他的头尾好像被什么用力一拨,全身拉直,板板正正,绷紧得像一条尺子。秃狼再也不动了,眼角、鼻孔和嘴巴里渗出液体,缓慢地渗出,仿佛刚才的抽搐是高潮,而此时是落幕,溢出的血则是电影里淡出的字幕。
秃狼的死法与来自地球的视频中的人死法一样,也许他的大脑真的遭受了大撕裂,可那真的可能在游戏里发生吗?游戏会杀人吗?
彻明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悲伤,他知道体内的另一个自己正悲伤欲绝,而此刻的身体却本能地想要逃离现场,他不像战争片里那些大义凛然的时刻,会把战友的尸体脱离壕沟,人死了尸体便是皮囊,只有自救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告慰。
彻明知道危险尚未解除,他在战斗中经过训练的大脑有一部分保持着敏锐的思维,即便在如此突然的打击之下,他也很清晰地意识到危险还将继续。
这是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多年的直觉,也是理智。理智告诉他,如果凶手准备杀死自己,而又担心一次不奏效,那么必然会再设计另一层的陷阱,犹如套中套。他早该意识到房间有人动过手脚,屋子里早已不算安全。
究竟是怎样的危险呢,他不去追问,思路引领他以最短的线路做出反应,他受到条件反射的诱发,一迭声地从原地跳起,飞奔到窗户边,终身一跃。他撞碎了玻璃,从二楼翻滚下去。下面是摊档,帐篷给了他适当的缓冲,身体先是砸到了一辆拖车,然后从木板上滚落。
天旋地转,他甚至不知道是哪根神经让他做出跳楼的决定,全身的细胞都在庆幸危险的解除,他的大脑也清醒了很多,直到撞得疼痛的脑门中隐约出现了一张脸,他才又紧张起来。
那张脸是原夏的脸,他抬起手臂看看手表,5:18,原夏快要回家了,她即将涉险。
而在不远处,原夏曳步,缓慢登楼,二层的距离对她而言也算是长途,且每一步抬起,膝盖都会顶着肚子,肚子虽然很重,却是幸福的负重、甜蜜的痛苦。她想象着孩子出生后穿上她买的小衣服,学会走路、学会撒娇和斗嘴,那是多么满足的事情。如今的不适只是短暂的磨砺,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为了那一份希冀和寄托,宁愿牺牲当下。原夏哼起了无声乐队的曲子,歌词被省略了,却在她脑海里浮现着字幕,如同无声的措辞:
眼里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也许是失去了你吧
原夏用钥匙开门,钥匙串上系着彻明送给她的耳坠,但她从不戴首饰,只是当做挂坠。
门开了,屋内和往常一样平和,只是带了点彻明嘴里吐出的烟草味,她已经习惯了,如果没有那股味儿,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承认自己不能没有彻明,纵使骨子里很独立,骨髓里却还是软得稀巴烂,否则也不会独自听歌的时候,总是默默流泪。
她把钥匙放在了鞋柜上方指定的盒子里,金属落入盒子,但那盒子和往常不一样了,变化虽然不大,只是比平时多了一个基本粒子。
那个基本粒子虽然无比微小,小到几乎等同于无,但却不可忽视。这个世间有很多人可以被忽视,但有些人生而为王,不同凡响,因为他的属性不同。而这个粒子的属性也与其他粒子全然不同,且是恰好相反——它是反质量物质。
原夏放下钥匙,抬起手,她的人生在这一刻按下了停止键——
反质量物质收缩,在一个普朗克时间内,迅速坍缩为黑洞。原夏的身体被吸入负物质旋涡时,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毁灭,生与死仿佛是一张纸的两面,根本无法分清界限。而不远处的秃狼已经死了,再死一次对他已经失去意义。
最可怜的是那腹中的两个孩子,他们还未出生,就又缩回到子宫里,缩回到细胞,缩回基本粒子,直至于缩回到一个高度皱缩的卡-丘空间里,直至于变成虚无。
而房间里的一切也都瞬间坍缩在了一起,仅仅片刻,整栋房子和里面的东西全部消失在空间中,所形成的黑洞无比小,不造成强大的引力场。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任何仪器能够探测到这个黑洞的存在,被害者和所有的证据都彻底清洗干净了,无法测查。
楼下的彻明看着整栋楼凭空消失,那一幕犹如从他的头脑里抠除掉一段记忆。他曾经有个患难弟兄,一位贤良的妻子,还有两个未曾出生的孩子,但这一切都被神无情地掠夺了,不,是剥削,从他身上一点点剥削而去,直到最后一枚硬币也抽走时,才构成了掠夺。
那一刻,彻明感觉整个世界从头颠覆过来,混沌世界的雷电滋啦一声劈打下去,他双目亮着星星,仿佛是纵身坠落悬崖,仿佛被高大的山峰死死压着。痛苦——痛苦像野兽撕咬着他,他无法接受原夏已经死去的事实,那一幕荒诞与现实所造成的心灵冲击一直无法退却,就如同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的手掌无端地消失了,没法接受,他势必没法接受——
一同被震撼的还有周围的邻居,他们以为做梦,以为遇见神迹,于是有人尖叫,有人则哑口无言,各自呆呆望着那个本该耸立的屋顶现在凭空消失后留下的空白,那空白如同嘲笑。当人们真正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有人报了警,有人慌忙回家躲避,有人则认出了瘫软在地的彻明,把他扶起,并追问刚才的所见所闻。
彻明当下是茫然的,他只是充耳不闻,摆开旁人规劝的手,起身,双腿往错乱的方向走去,独自离开围观人群,踉跄着走向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到蛮荒边界,走向那未曾开垦的处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