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了个秋高气爽的下午,琀璋叫上柳絮一起回谢府拿些自己日常穿的衣服,既然之前已知王谢两家离得极近,就不去麻烦车夫,两个人步行而去,路上也正好看看东晋街道的集市,若有些有趣的东西也可以买来让深闺里的蕴之和谢道韫解解闷。
拿完东西出谢府,琀璋与柳絮各自分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倒也不影响逛街,走走看看,不知不觉间就发现柳絮那小丫头早已被一些卖吃食的小摊子吸引,已然落后自己许多,不过反正也只是边走边瞧,就不打算等她,自顾自走到一个首饰摊边翻看。
既然是路边小摊,摊上的首饰也多是平平货色,囫囵看了几眼并没有看得上眼的,刚想走,却意外瞥见其中有一支做工相当不错的点翠玳瑁钗,放在许多平凡首饰当中,显得十分醒目而突兀。
琀璋好奇地拿起钗子看了看,货色十分上佳,不由得不可思议地对老板说道:“你这摊上竟然也有这样的好货色。”
年轻的老板点点头,表情有点无奈,叹了口气才说:
“这本是我娘子的嫁妆,只不过时下手里拮据,只能拿来变卖。”
听其如此说,琀璋不由得破天荒地起了同情心,大概是王献之的故事让她在男女之事的认知上心软了一软,谁还没有个落魄的时候,女子的嫁妆怎能轻易变卖,反正现在自己已经傍上了大户,就姑且帮一帮这家人,就权当做日行一善了。
“你这钗卖多少银子?”
老板脸上终于露了点轻松之意,接过她手里的钗子要包起来:“三两银子。”
但就当琀璋腾出手打算掏钱之时,却听见身边有一道女子的声音突兀响起:
“十两银子,这钗你拿回去还给你娘子。”琀璋看到从自己眼前伸出一只未经劳苦的雪白的手,随便拾起一只再寻常不过的雕花木簪,“我要这一支。”
半路杀出个夺人所爱的不速之客截了自己的胡,琀璋不悦,又听她挥霍地用十两银子就买了这样一支不值钱的簪子,琀璋不解,不悦又不解地抬头,便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挽着回心髻,额头丰隆,山根高挺,唇红齿白,乃是女子富贵之面相。
除此之外,通身气派又有天家皇族的韵味,总言而之,就一句话:
自己惹不起。
咽了咽口水,贵人的行为自己实在是理解不了,但是却躲得起,琀璋朝这女子笑笑:“好,那就让给夫人吧。”
随后转身便走,顺便在其他摊子上随便看看,可再也找不到一件能入眼的,未逛过几个摊子,就听见柳絮在身后叫住了自己。
回过头,果然见她大包小包地抱着好些东西朝自己跑来,还没站稳,就气喘吁吁地说:
“琀璋姑娘,你认识公主吗?”
“公主,什么公主?”
琀璋很懵。
柳絮努力平静着呼吸,长吸一口气,说出长长一段句子:“刚刚与你一同站在那个首饰摊前的,就是下嫁给王家公子的长公主啊。”
柳絮说完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而琀璋也不出意外地心悸了。
什么?
刚刚那个女子,就是毁了王献之一生的那个公主?琀璋不敢相信地倒吸一口凉气,真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几天日日念叨她,果然就给碰上了。
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神智,立刻拉上柳絮就走,这位公主既然已经从建康宫中回到会稽,肯定马上就要回到王府,为了不和她再在王府尴尬地碰上,需得加紧脚步连忙先行一步。
一边逃跑似的快步走着,一边还不忘问柳絮:
“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柳絮抱着一大堆东西还陪她健步如飞,听到她问还自豪风发地介绍:“这都是给大小姐和蕴之少爷买的,有龙须酥、芙蓉糕,还有芸豆卷……”
抄了条近路终于安安全全没有碰到公主地回到了王府,琀璋回到谢道韫的院子里才敢放慢了脚步喘口气,又害怕谢道韫看出异常,先是将包袱递给一个院里的丫鬟拖延些时间,再等到呼吸完全平和下来才敢进屋,好在柳絮此刻的心思全在手里的东西上,机灵劲儿也差了几分,并没有觉得琀璋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脚步是多么奇怪。
两个人进到屋中,正看到谢道韫与蕴之亲昵地讲着些什么,听见她们回来,蕴之眼睛一尖,目光直直地落到某个方向,一下子就从谢道韫身上跳起来往柳絮身边跑,仰着头甜甜地对她说:
“柳絮姐姐你回来了!”
“回来了。”柳絮眉眼弯弯,挑眉示了示意手里的大小包裹,“龙须酥和芙蓉糕也回来了。”
蕴之一下被看穿心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面讪讪地嘴里说着:“蕴之明明是在关心两位姐姐。”一面又眼光直勾,将小手偷偷伸出来,试探性地摸了摸装吃食的盒子。
柳絮实在不忍心蕴之这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善良体贴地把盒子递给了他,还细心地帮他拆开并拿了一块龙须酥出来,看他猫偷食似的一边小心地望着谢道韫的眼色一边大口地吃,不禁好笑道:“明明就是冲着吃的来的,还嘴硬呢。”
“主要还是冲着姐姐。”蕴之努力咽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果然是姐姐带的龙须酥,格外香甜,就和姐姐一样。”
柳絮笑成了一朵花,话都说不出来,一旁的琀璋和不远处的谢道韫也看得笑出来,琀璋拭去蕴之嘴角一粒碎屑,道:“蕴之一定是吃多了龙须酥,所以说话才这么甜。”
蕴之又努力咽了一咽,抬头望着琀璋一笑,眼睛忽然放出光来:“蕴之真是受宠若惊,竟劳烦到琀璋姐姐,得姐姐替我一擦,我就是从此不吃这些也觉得心里甜软。”
这样小的孩子,却这样会说话,虽是些逗姑娘开心的话,琀璋也觉得他将来大有前途,与柳絮一起笑得直不起腰。自己之前没怎么和蕴之接触过所以不知道,现在才终于明白,怪不得柳絮对这孩子这么好,试问如此乖巧的性格谁能不爱。
小眼一弯又要往盒子里再拿一块芙蓉糕,谢道韫终于理智地看不过去,一个眼神过来制止,见蕴之听话又委屈地收了手,方淡淡说道:
“少吃一些,不久就要吃晚饭了。”
蕴之哦了一声,捧着几盒吃食懂事地找了个地方小心放好,然后招呼琀璋和柳絮坐下,才最后一个坐到了凳子上,又照顾桌上三位女性喝茶,她们几个大人乐得看他忙前忙后,活像一个逗趣的小大人,就连送晚饭的丫鬟进来,还帮着她们摆碗递箸,直到一切准备完毕终于可以吃饭,才安静下来不说不动地开始捧着碗吃饭,方休息了一阵。
饭毕,蕴之大约是吃饱了,再也忙不动,原地静坐,谢道韫拉着琀璋来到一边,没有预兆地向她开口讲了一件事,吓得琀璋差点消化不良:
“公主今日已回府,璋儿,你陪我去见见公主。”
琀璋头脑一懵,血液正在胃里消化食物以至于大脑供血不足,等到缓过来,明明没做什么却还是觉得心虚,只觉颇有不是冤家不聚头之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立即想要推脱,可是又见谢道韫脸上的真心希望,实在不忍弗她意,又仔细一想,自己之所以觉得心虚,至多只不过是因为曾在心里说过这位公主的坏话罢了,可对方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心中所编排过她的话。何况贵人多忘事,她八成已经忘了刚才的一面之缘,即便记得认出自己来,自己也只是谦让地让了支钗给她,更没什么可担心的。
自己方面的顾虑没了,只还有一个疑问,就是为什么她们妯娌之间见面要叫上自己这个外人?一想,大概也只能这样解释,谢道韫已将自己当做她一个小了许多的妹妹,亦姐亦母,做什么事都想带上自己,甚至作为亲生儿子的蕴之反而倒已经失了宠。
既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答应下来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琀璋精打细算了半天,终于点点头同意前去,留下柳絮和蕴之看家,就当是回馈一下谢道韫多日以来对自己的照顾。
王献之与公主的房子就在王凝之谢道韫夫妻俩的前面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靠着山墙的抄手走廊,只不过走廊长了一些,但窗棂雕花十分精巧细致,边走边欣赏也不觉乏味,不久后琀璋就跟着谢道韫来到了公主所在的房子。
院中几个小丫鬟正站在廊下点灯,一个管事模样的不停地指手画脚:“别忘了梁上那几盏,公主说过一入夜就要将灯全部点起,你们别偷懒!”
那管事的说话间见有客至,停止了发号施令立马迎上来,认出是谢道韫后就将她们带进房中通报了一声,转身又懂事地指使人去倒茶。
原本一个人在房里坐着的公主听见二嫂前来,金贵之身亦站起来恭恭顺顺地朝谢道韫行了一礼,仪态优雅有礼:
“不知二嫂前来,有失远迎。”
谢道韫忙把公主搀起,口中连道不敢,一面与她一齐走到桌边坐下,并不忘介绍身后跟着的琀璋:“这是我在娘家一个朋友,带她来府中小住。”
“琀璋姑娘请坐。”
既受公主礼遇,琀璋不敢推脱,连连道谢后与她们坐在一起,随后便看到谢道韫握着公主的手语气真心地关切:“听下人说,公主今日回城之后,竟是步行回到府中的?”
问者问得关切,应者倒语气淡淡,仿佛以她公主之身做这些事并没什么大不了:
“为人媳者离家多日,不曾侍奉阿姑,归时怎敢如此轻松,不过是向阿姑表达一份孝心与愧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