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两次对不起。
甘陶摇头,哪里会怪他。
暖气渐渐盈满车厢,电台在放着一首老歌,旋律很熟,记不清名字。
他低声道:“你知道,我爷爷是俄罗斯人。前几日是他的忌日,他的骨灰葬在故乡,所以我奶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去。”
曾经,她听他提起过家族往事,不过都是只言片语,零星片段,没有深谈,她也自觉领悟,不敢多问。
二十一世纪,世界各国连为一体,交往畅通,思想观念转变,跨国恋都显得平平无奇。
但旧社会的艰难,那些封建思想,战争年代践踏国土的痛,大国关系紧张恶化,很容易激发民愤,辛酸不可想象。
“奶奶是南方典型大院的大家闺秀,被家人送出国念了几年书,和爷爷的相逢就在美国。俄罗斯男人向来风流多情,爷爷被这个黑发黑眸的中国女孩儿娇小甜美的气质吸引,对她展开了追求。奶奶也为爷爷的幽默谈吐和异域风情所着迷,两人很快坠入爱河。他们共同学习,交往亲密,就这样度过了留学岁月。奶奶和俄罗斯男人交往的事被家中人得知,她父亲大怒,勒令她立即回国,当时他们学业修满,已经打算跟随爷爷回俄罗斯。但是家中寄信得知奶奶父亲气急攻心,瘫痪在床,她不得不含泪回国,就此天涯两地,相见无期。”
甘陶唏嘘,听得入神,问:“后来呢?”
他把保温杯开盖,递到她跟前,示意她喝水。
甘陶想了想,小小抿了口。见她喝了,他才继续道:“新中国成立不过二十余年,那时很多旧社会习俗一时半会儿改不掉。家中早给奶奶定了一门亲事,等她留洋回来就成亲。奶奶誓死不从,绝食逃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最后,让她彻底死心的,是她父亲的死。”
风夹着雪,飘在窗外。外头冰天雪地,车内温暖如春。
但她此刻的心,却热不起来。
“当时家中只有奶奶一人还未婚配,曾外祖父的身体早在她留洋那几年就一日不比一日,全靠喝药续命,报喜不报忧,让她度过安然愉快的留学生活。想让她成亲,就是想早些看着她嫁出去,再无遗憾。曾外祖父去世前夕,奶奶失了魂似的跪在他床边,自始至终,曾外祖父只说了一句话。”
魏孟崎顿住,沉默半晌,才说:“曾外祖父说的是:‘你若真同他远走高飞,嫁于国外,日后受尽白眼委屈,万里路途,归家不易,谁替你顶风扛雨,做你坚实后盾?若他日葬于他乡,魂无所归,孤魂飘荡,一家人,生前难见,死后难聚,如何再续!’”
她仿佛回到一九七二年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风吹灯笼晃影的房中。
素衣女人跪于床边,面色苍白无血色。床上老人奄奄一息,神色悲痛,一字一句道出那番临终绝句。
甘陶听得阵阵揪心,轻声回应:“你曾外祖父的想法,就连现在很多家庭都有。在当时,不怪他这么难过。”
魏孟崎点头:“奶奶生了一场大病,人瘦成枯骨,恍若野鬼。后来一年,她不闹不怨,安心养病,调养身子。家里又为她说了一门亲,那年她已二十五岁,已经是很多人口中的老姑娘。但对方是她的青梅竹马,传言一直未娶,只为等她,且在画界小有名气,家中还算殷实,不至于亏待了她。她不再反抗,只是夜深人静时,会拿过当年留洋时的黑白照片,静坐看上一宿。只是,婚礼前一周,本应远在俄罗斯的爷爷,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听到这里,她已隐隐察觉不对,但究竟是哪儿,细说又道不明。
“爷爷远渡重洋,十分憔悴,两人相见,泪水纵横。为了奶奶,他甚至和家中决裂,一心奔赴中国,只为找回她。后来,她又退了婚,但那位自小同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并未怪罪,二人和平解除婚约。奶奶家里人为此又气又寒心,纵使爷爷选择入赘,他们依旧无法接受洋人。于是,二人自立门户,从江南来到江城,在此定居。”
甘陶抓住他的手臂,怔怔问:“你奶奶,是江南人?”
魏孟崎看她:“是。”
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只能摇头。
“其实故事到这儿,已经快结束了。”他淡淡直视前方,“二〇一一年,爷爷去世。他在俄罗斯的亲人来到中国,想要带走他的骨灰,葬在故乡。奶奶沉默一宿,最后,还是曾外祖父死前的那番话让她放手。爷爷为了她远走他乡,抛下过去几十年。纵使有了新的家,但午夜梦回,那种是梦是醒的迷茫和无助感,脚踩不到底,身无所依的悬浮失重,她怎么会不明白。后来,奶奶将爷爷的骨灰交给他的亲人,带回俄罗斯。奶奶说,他们生前早已足够温暖,她不能再自私地霸占他魂归故里的权利。”
谈及往事,老人目光闪烁,如梦如幻,只余叹息。
冰冷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