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且能自持,现在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被捆缚在棺木中,他却像发了疯一样,抽出随身的佩刀,要上前将那些可怕的红布斩断。然而当他的佩刀刚碰到棺木,布上的铃铛便清脆一响,接着满室的铃铛都开始震动,他仿佛被巨鲸吞入腹的渔民,被它腹腔中无穷的轰鸣震得丧失了神志,只得蹲伏在地,双手捂着耳朵,却没留意将沾着手中伤口鲜血的佩刀掉在了地上。
霎时间,所有的铃铛恢复原状,像时间静止一般,又回到了死一般的空寂。他昏沉了很久,略微清醒之后又支撑着站起来,继续去扯孩子身上的布绦。这次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他撕扯了一会又用佩刀去割,竟最终将孩子从棺木中扯了出来。孩子离开棺木的那一瞬,四壁突然开始震动,泥土簌簌地从天顶掉落下来,他将孩子用布捆在自己胸前,爬进来时的洞穴。此时天摇地动,洞穴中时时有泥土砸下,他却什么都不顾,只是一心向前爬、向前爬。
当他终于闻到一丝清凉空气之时,身后的洞窟已经摇摇欲坠,菩萨、金刚塑像歪七扭八倒了一地。他终于摸索着找到了等在原地的马,跨上马背疾驰了约一里地,只听身后一声巨响,卷起的烟尘直扑向他身后,他知道那座石窟已然倒塌,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跑。
此时沙尘已经消散,星辰如盖笼罩四野,他根据北斗星辨别方位一路西行,却没有找到驻扎的部队,只得只身往瓜州方向行进。踏进瓜州城的那一刻,已是满面尘灰。
他牵着马在城中缓行,沿途有兵士见到他如同见鬼,一路嚎叫着前往总帐报信。当他掀开牙帐的一刻,只见地上乌泱泱跪满了亲眷,人人都穿着素衣,不用想也知道是以为他死在了沙漠中。突然一个人影扑上来,一把将他胸前的包裹扯下,抱着那个孩子就开始放声哭喊:“我就知道!我的孩子一定还活着!你们都不信!没有人相信!”
是他的夫人,也是他幼子的母亲,沙陀族的可敦(突厥部族妻子最高头衔,编者注)——鼠尼施。朱邪金山露出了一年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却没有注意到周围人们看到鼠尼施抱着的孩子时惊慌甚至恐惧的眼神。她抚摸着孩子沉睡的脸庞,轻轻把他手中握着的纸卷抽出,好奇地打开看。此时沉睡了一路的孩子眼睛突然睁开,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
他将这个孩子起名为朱邪辅国。
长安二年,武则天于庭州设立北庭都护府,封朱邪金山为“金满洲都督”,累封张掖郡公。
第8章 【弥陀净土变(二)】
(一)君为陇西客
光宅元年四月,洛阳北市临街的一处酒肆内,一个戴着黑色兜帽、胡人打扮的陌生客人在对窗的酒席中独坐饮酒。不久前,武后下诏令海内九品以上官及百姓有才者自举,一时间神都城中涌进大量从各地远道而来的士子,人人都做着黄粱梦,怀揣着拜帖与诗集流连于贵族们日日常新的流水席间,碰了壁便去喝酒,酩酊大醉之际即就地赋诗,或是拔剑寻衅,一时间神都城中日日有人横尸街上,令巡城捕吏愁得烟叶都多嚼了许多。
今日酒肆内的情况便是如此。酒席正中央铺了沉香木搭的台子,台上是胡姬在挑着琵琶唱刘延之的旧曲《代悲白头翁》。胡姬的中原话不标准,唯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咬字清楚,旋律哀婉,声入云中,唱得听者心中萧瑟。她也知道自己拿手的只有这一句,便一咏三叹地唱了一上午。
突然,与陌生客人一席之隔的一群人中,一个腰佩长刀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从人堆里挤出来,翻身跃上台,夺过胡姬手中的琵琶坐在了她的长凳上,带着三分醉意看着她解释道:“延之的曲,不能这么唱。他因写了这句诗,天下人都嫉妒他,他舅舅将他活埋了,只为跟他抢这句诗。你不能这么唱。”说罢抽出佩刀递给这个相熟的胡姬,说:“春桃,我唱,你来舞刀。”接着他低头在琵琶当心一拨,开口是苍凉的关外口音,曲调朴拙有古风:
“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灵果,夕采弄风蘋……以此江南物,持赠陇西人。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
名叫春桃的胡姬拿起刀眼神和动作霎时灵动起来,再没刚才的局促样子,舞得寒光振振如春水,跟琵琶的节拍相契合,有金石之声。
听到一句“君为陇西客”,坐在角落的人兜帽下的眼睛闪了一闪,放下了酒杯。陇西、陇西。自他十六岁离开陇西,已过了五年。西过函谷关、路过长安,穿过玉门关、阳关,他即可回家,可他自知此生不能再踏入故土。
五年前他犯下滔天大罪,更名换姓流浪九州。他本姓朱邪,名辅国,父亲是沙陀族首领朱邪金山,多年前因随唐军征伐有功,赐墨离军讨击使,居瓜州。
(二)尉迟乙僧
夜色渐浓,神都城内灯火灿灿,歌管楼台笙箫齐鸣,另有一番热闹。戴兜帽的年轻人在闭市鼓敲完最后一下之前慢悠悠地离开北市,回到自己的住处——位于洛东横街北侧积德坊内的太原寺。这座寺院由武后捐宅建造,占地整整一坊,又因有南天竺高僧菩提流支在此驻锡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