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瞻憋了良久,还是没忍住:“滚滚滚!”
夏意闻言如蒙大赦,像只碳板上被烫了脚底板的山鸡蹿了出去。
慰鹤府院后的水钟倒挂颠覆,它以为自己是个记时辰的物件,并不知道自己承载着人间岁华的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这样磅礴、这样壮大、这样叫人畏惧。
待水钟又敲了三个时辰,已月上梢头,少女、母亲、老妪,上弦月、满月、亏月,刚至上弦月便亏损夭折的胡姬才被夏观瞻从狮兽身上剪下来。
她的皮瓤已经灰败,一头赭石色的头发在死后似乎长直了些许,可尸骨却还是生前的扭曲和坑坑洼洼,该是用砂汞治过花柳。
忽的,胡姬鼻孔里接连冒出几个血泡,旁人见此设或以为这是胡姬还没死透有得救,可夏观瞻却了然只是胡姬的尸体已经开始腐败了。
他摸了摸颈间的瘙痒,摘下来瞧看竟是一只不知何时爬上身的蛆虫,复又探手去试了试胡姬的腹腔,本该已然冷却的尸身,竟然比常人的还要温热。
夏观瞻揭下胡姬黏在血肉上的衣物,果然见到胡姬的尸体内底已然钻进了一腔的蛆虫在分食胡姬的尸身。
被腐朽款待的蛆虫是世人交恶同类的折射印记,也是世间所有羸弱与被欺辱的人身上才会有的。譬如团鱼挂壁、六亲无着的胡姬;譬如久病在床、家徒四壁的老人;譬如鸠拙愚笨、西风凋零的婴孩……
夏观瞻唤来墙上的神鹤啄尽胡姬尸身上的蛆虫,又拿清水、绵纱替胡姬擦干净了身子后才拿鲛丝将她的尸身缝合完整——夏意交代了,爱俏的姑娘得用缝起来看不出针脚的。
直待胡姬尸身上的大小皮骨残碎尽数修容完,夏观瞻才替她换了衣衫鞋袜,重塑容颜冠发,又用角栖撑开了她上下牙齿往她嘴里灌了稻米。
夏观瞻看着已经被他修成个囫囵的胡姬,却总是不大满意。
夏晖:“逝者生前残破受损不堪,堂公是尽力了”。
夏观瞻转而腾手抽了块白帛盖在了胡姬尸身的面上,复又将她已尸僵的双手揉开,往里面各塞了一只猪形的握,叫她不至于下一世时,仍旧这般两手空空,命运不济。
夏观瞻对逝者行了礼,走出了鹤堂。夏晖也如样,跟了出去。
夏观瞻:“夏意出去了?”
夏晖:“是了,二公子临走时还从庖屋里兜了把盐。”
慰鹤府的廊外开始零星飘着雨,廊柱上的九层开口木莲一层一层地将四方屋檐上滑下的雨水承接着。夏观瞻拿食指扣了扣廊柱,引得木莲中的金莲子“咚咚”撞上木莲花壁。
慰鹤府一身素服的仆役们闻声踱步而来。
夏观瞻手指鹤堂里的胡姬尸身:“将里面的人抬出去埋了吧,她生前身上没剩几块好皮肉,用柳州木的老房装了才密封,给她置办老房的钱银用这个换”。
他不做无偿买卖,顺手将方才从胡姬脚踝上褪下的那两串铃铛交给了仆役。
仆役看着手中新得的两串铃铛,无声地拿袖子抹了抹了眼角的泪,倒不是为堂公难得的菩萨心肠给跌宕的,只是两串铃铛还想换置柳州木的寿材,置办你个鬼,明就是又要我们几个倒贴!
仆役们在心里一路骂着堂公夏观瞻,一路哼着送葬的歌,且且抬着胡姬就出去了。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送灵的歌声愈飘愈远,愈加显得慰鹤府空灵辽阔起来。
一处迷路的死魂慢慢绕绕地撞上了慰鹤堂里挂着的引路的补魂铜铃,阵阵的铜铃声虽清脆,却难得地传送着悠远。瞧不出缘由的外人见了这场面,只会当这是风刮的。
死魂跟着夏观瞻来到的九说池旁,只是隔了一汪池水一座桥,这死魂无论如何也没法子随着夏观瞻闯进夏府的后院,她只好落了下来,落地后又忙退了几步,对着雅木桥另一头正在灌茶的夏观瞻,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夏观瞻看着这死魂,抬手敲了敲左眼的眼窝。
胡姬的魂魄又净又灵,想来十分适合用来修补成夏意的生魂。夏观瞻开始琢磨胡姬的死魂不愿随自己的肉身离开慰鹤府,大略也是要与自己做交易来的。夏观瞻将手从左眼处移开,暗自合了掌。
胡姬怯怯地抬眼去看九说水面上映出的夏观瞻,可灼鱼群时常游过,以至于划碎了夏观瞻倒在水上的影子。胡姬皱着眉眯着眼,即便十分努力也不大能瞧清忘川主的神姿,只觉得这座神明的气质清冷克制又威仪,似乎只需稍微加一加威,自己的脊梁怕就得被他压碎了。
何谓神也、主也?不食者、不死而神,阴阳不测谓之主也。
忘川主身怀涤除玄览大功,活人里唯一知晓他真身的夏晖也只有力记他个轮廓大致,能瞧见他真像的有且只有那个他拿心捏的人,可那人却是偏偏不知道的。
夏观瞻见胡姬迟迟没张口,有些没了耐心。
“耐心”这玩意,要么是对着对自己有用之人的,要么是对着自己心上之人的。
他放下茶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