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转
风里偶然会吹来一阵雨丝。
穆如年趴在窗台上, 漫不经心的看着外面的街景——他们这两日都没有赶路。
“穆姑娘。”
殷岁晏推开房门,迎面被一只软枕丢中, 他顺手接下, 好奇:“姑娘何意,莫非是第二样定情信物?”
穆如年想起当日撒的谎, 面上微红,有些讪讪:“你突然跑过来做什么!”
殷岁晏笑了笑,将青囊中的财物一分为二:“我仔细考虑过, 出门在外,难免遇见意外,在下与姑娘一人保管一部分, 就算谁把东西弄丢了, 也不至于一贫如洗。”
穆如年沉默一瞬,点了点头:“这样, 也很好, 你想得很周到。”
殷岁晏笑了下,目光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如此, 在下便不打搅姑娘了。”
在他即将跨过门槛的前一瞬, 身后又传来穆如年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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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今天傍晚好像有灯会。”穆如年看着窗外的天色,自言自语,“也不知还举办不举办。”
殷岁晏微笑:“姑娘想去看?”
穆如年承认:“有一点想。”
殷岁晏思索片刻,道:“在下待会还有事要忙,既然灯会傍晚才会开始,那就在申末酉初,于街边的拱桥上,再与姑娘见面。”
天上浓云如盖,连吹起的风都是湿的,若是凡世之中,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办灯会,自然要做好门可罗雀,千火尽灭的打算,但是仙门里,多的是能隔绝雨水的术法。
穆如年已经听不到殷岁晏的脚步声,她手边路引诸物一应俱全,还有新分到的一半财物,此处离北地已经不远,最适合逃走。
心脏跳得很厉害。
穆如年其实没看过阿林死前的场景,但那张美丽而凄苦的脸,却总是在梦中反复出现,对方笑着笑着,就流下了血泪,接着皮肉腐烂,化为可怖的白骨。
她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披上斗篷,大步走出了旅店的大门。
——一生当中,总会遇见许许多多的人,有一些直到许久之后,才会忽然醒悟过来,原来当时的漫不经心的道别,却是此生再无相见之期的永诀。
所以这样就很好,穆如年想,至少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与殷岁晏,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相见的那一刻。
一滴雨打在手背上,冷得像是冰雹。
河面上瞧不见渡船,涌动的浪花足有半个人高。
从旅店到城门间有许多路可以通行,穆如年不知为何,选了靠近灯会场地的那一条。
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在此瞧见了说是有事要办的殷岁晏。
他在街上,她在街角。
一个光明正大,一个躲躲藏藏。
殷岁晏面色带了点与平常气质并不相符的矜重,在他面前,是一队甲胄在身的皇朝监察吏。
穆如年瞬间骇然,心中被恐惧填满。
不止恐惧对方的身份,更恐惧自己居然开始不自觉地忽略起对方的身份。
街上。
殷岁晏抿了抿唇。
皇帝陛下子嗣实在太多,只要不把玉牌用得太过频繁,基本引不起京洛那边的注意。
“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殷殿下。”
听监察吏的话,再看他一脸热络的神态,大概没谁能相信,此人以前从未和殷岁晏见过面。
“……不用称殿下。”
或许是风太冷,衣冠简朴的少年双颊微微惨白,衬托得双目是墨一样黑。
路边,一只逆风而飞的蝴蝶于树梢上停下,像一片瑟瑟的枯叶。
殷岁晏看着天空,轻声:“大雨很快就会来临,来自外海的雨水总是混着狂暴的灵力乱流,安全起见,灯会可以取消。”
“谨遵殿,咳,谨遵大人的意思。”
殷岁晏用余光扫了眼街角,微微苦笑:“我应该再备一把伞的。”
“属下立刻就为大人……”
殷岁晏打断:“我不需要。”
监察吏:“?”
他们心里有很多问号。
——事后回顾此事时,相关人员一致认定这位殿下必然来自京洛,要不没法解释那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
“大人要不要多留几日,等雨季过去了,再参加灯会?”
殷岁晏摇头,轻叹:“不过是一时的热闹,终究会散去,所以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热闹的好。”看着监察吏们难以理解的表情,微微笑道,“在下随意一说,诸位不必放在心上。”
然而就像是飞蛾总会被火光吸引一般,若是让他选,殷岁晏自嘲地想,他还是会迫不及待地去赶赴,那场迟早会进入尾声的盛会。
*
天上雨急,地上人急。
大雨砸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像是豆子一把一把地落入了锅中的热油。
穆如年抹着头上的水,感觉得周围的灵力变得乱七八糟,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城中的防守比往日松散许多,她没费什么力气,就顺利混到了城外。
“……河边……桥突然塌了……”
修士的五感远胜凡人,路人的窃窃私语,顺着风雨,飘进了女子的耳中。
穆如年陡然停步。
伞不自觉地从手中落下,女子怔怔地抱着自己的胳膊,猛地颤抖起来,发丝浸透了雨水,贴在脸颊边,显出几许仓皇,周围人流如川,却更衬得她宛如一页浮舟似的孤寂。
她在害怕。
但凡殷岁晏的真实性格,与他表现出来的有一成相似,自己可能就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错。
——那只是一个喜欢看书的呆子。
穆如年闭上眼,心中有声音在拼命喊叫——殷岁晏的术法那么厉害,不过是区区桥塌的意外,绝不会有事。
然而周围的灵力如此混乱,他万一失误了可如何是好?
两种声音此起彼伏,哪一边都不肯轻易松手,穆如年的心弦越崩越紧,似乎下一刻就会断裂。
雨伞被风吹得很远,卷入行人的脚下,然后被踩得支离破碎。
穆如年捂住心口,眼眶发热。
——她孑然一身,早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又为什么不敢冒险?
无数离城的人群中,有一人忽然调转方向,往来处飞奔而去,宛如一页逆流而上的孤舟。
城内。
河边空无一人,连之前为了举办等会而搭建的设施都已然拆除。
浑浊湍急的水面逐渐高过河岸。
穆如年心中有酸涩,有疼痛,却还有一丝欣慰。
她擦了擦眼睛上的雨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欣慰于殷岁晏并不在此受苦。
如此可怜又悲哀的喜悦。
第四折·合
风声骤紧,雨势毫不讲理的变大,穆如年能凭着一腔勇气跑来,但等到想要离开时,才发现没那么容易。
她修为并不太高,比凡人厉害的有限。
双脚深陷在浑浊的水中,雨水由天及地,昏昏惶惶,像是垂着无数冰冷的绳索,想要将蒙头撞入其中的猎物彻底绞杀。
她吃力地走着,一个没能站稳,眼见就要向着地面栽倒。
——穆如年没真的摔在雨水中,就像那一晚没能真的伤在监察吏的刀兵之下,千钧一发间,她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好好的放在了地上。
云压闷雷,青白色的电光将昏暗的天地照亮,衣冠简朴的少年握住她的胳膊,神色比往昔任何时候都更加严厉:
“那么大的雨,姑娘为何还要过来?”
他的声音穿透了重重雨幕。
穆如年眼圈刹那间变得通红,在没见到殷岁晏之前,尚且能够克制的酸涩一下子泛滥开来——她觉得冷,觉得累,还觉得痛,又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会被对方察觉到情绪的异常。
殷岁晏语气变软:“是在下不好,你不要哭。”
看见她泪水的刹那,心口的隐痛变得鲜明起来。
一退再退,终于溃不成军。
穆如年望着他,目光黑白分明:“……你在生气。”
殷岁晏摇头,带着她往安全地带行去,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能被吹散:“我没生气。”
虽然是傍晚,周围却暗得宛如深夜。
那么大的雨,雨声如雷,带着汹涌不绝的怒气,仿佛是天河之水倒倾进了人间。
殷岁晏淡淡道:“我姓殷,你不愿相信我,乃是常事,无须抱歉。”
生母早亡,他没有家,也没有亲朋。
孑然一身,四处飘零。
穆如年怔住——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殷岁晏看着女子通红的眼,从袖中摸出一叠手帕,似乎想给对方擦擦脸,但在拿出的一瞬,又忽然顿住。
顺着对方的视线,穆如年注意到,手帕上有着十分眼熟的花纹,仿佛是,枕套?
——白天,接住软枕的少年微微笑着,询问她,那只枕头是不是第二样定情信物。
穆如年心跳停了一瞬,然后急如鼓点的响了起来。
那一瞬间,风声雨声都消失了。
她大着胆子,主动握住了殷岁晏的手。
他的手比想象中的还要温暖。
殷岁晏半边身子僵住——自从相遇以来,穆如年从未见到对方脸上出现过现在这样,不知如何是好的失措感。
“你若实在不喜欢自己的姓氏,以后孩子可以跟我姓穆。”
穆如年的声音细弱蚊蚋,落在殷岁晏耳中,却比惊雷更响,衣冠简朴的少年豁然回头,看着女子的目光,亮的几乎能将人灼伤。
雨水喧嚣,将他们隔绝于人群之外。
少年的眉眼慢慢弯起:“好。”
*
城外有修士建的酒肆,外墙绘着符文,能顶着风雨开张,殷岁晏帮穆如年烘干了衣物,又召了暖风在周围回环,却仍旧怕把人冻着了,打算去讨一碗热酒。
刚走出三四步,殷岁晏又转身回来,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神色,干咳了两声:“在下身上没有放钱。”
穆如年咦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拿过他的青囊,飞快打开,发现里面除了一些必需用具之外,果真连灵珠的影子都瞧不见半粒。
殷岁晏:“……惭愧。”
囊中羞涩确实是一件挺不好意思的事,毕竟他生父都没让吴皇后在钱财上受委屈,当然殷长济在此事上,很可能不是自愿的……
穆如年定定地瞧着他,忽然揶揄地笑了:“若我跑了,你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殷岁晏认真道:“我流落街头,总比你受苦要好。”
穆如年横了他一眼,又咬了咬唇:“你果然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不和我说。”
殷岁晏的声音柔和,轻得像是黎明前花苞缓缓绽放:“是我的不对。”握住女子的手,“以后都不会瞒着你了。”
尾声
幼虫被裹在茧中,在黑暗中,安静等待着破茧而出的那天。
北洲,瑶华有度。
杏花天,绛雪所制的冰床上,女修动了动手指,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烟雾似的纱幔拂在地上,空中的飞灯里燃着没有烟气的绿膏,香炉中放着一把枫叶似的奇异香料——若不是各色器具上雕刻的并非京洛常见的祥云纹路,而是各色花草,她几乎就要以为在自己重伤昏迷的时间内,殷岁晏意外继承了家里的皇位,才使得自己物质待遇上产生了极大的飞跃。
年轻女性或轻柔或明快的声音响起,就像三月的春景一样明媚。
“穆道友醒了!”
“快遣人去知会殷道友一声。”
“莫忘了也给帝君捎个消息……”
穆如年困惑——帝君是谁,天下五洲之间,有哪位仙人是被如此称呼的,她到底睡了多久?
她看着周围,发现满眼都是鲜花嫩柳一样的美人——除了一个朱袍凤目的年轻人,对方在姑娘堆里待得一派自然,穆如年险些没区分出对方的性别。
“都散开些,人才醒,别被你们吓坏了。”
就在朱衣修士努力控场的时候,一声通传在殿中响起。
“帝君来了——”
视线所聚,逆光而至的,是一位眉目清绝的白衣修士。
月过长空,清光皎洁。
“……”
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就在穆如年在心里感慨此地纪律严明之际,周围接二连三响起了异常鲜明的失望叹息。
“为什么会是君真人啊?!”
“在下早便说过,帝君怎么会老实在静室内打坐闭关,肯定是喊了君真人过来代替!”
“燕姐姐肯定也帮忙打掩护了,当初就不该相信他们……”
小姑娘们的声音再度如鸟雀般响起,她们的眉眼充满生机,笑容里闪着希望的光——那是穆如年从未来过,却异常向往的世界。
等那位君真人确定了穆如年身体暂时没有问题后,其他人就被从殿内轰走,只留下匆忙赶来的殷岁晏。
穆如年注意到,房内的案几上,摆着一叠又一叠的书册,那是自己陷入沉睡的时间内,殷岁晏所写下的无数封家信。
好像他们一直都不曾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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