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玄幻小说 > 闻说山海不相逢 > 第九十章 尔虞我诈
    骤然熄灭的烛火似是在众人的心头压下了一道阴影,一时之间,整个营帐鸦雀无声。

    廿七适时的收回了身形,微侧的身形立于北冥的左前方,而北冥身后的十人亦是在不觉中拉开了各自的距离,凝神提息,准备着随时的应战。

    红鬼依然在席间稳坐着,左手指尖紧紧的扣于桌案,拢在袖中的右手却不知在暗中准备着什么,一旁的罗刹夫人也是同样弓起了身形,只有毫不知情的青鬼,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谁都没有轻举妄动,直到坐在最末的小白袍,突然斜倚着身子端起了面前的酒盏,慵懒的身形里淡然的抿了下一小口清酒,伴随着清晰的”啧啧”两声,在所有人侧目的注视里,酒盏与桌案的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啪”的一声,落了下去。

    无事发生。

    这个小白袍,倒不只是会说话而已。

    北冥的嘴角扯出了一丝笑容,侧着脸斜晲着上头正襟危坐的吴南,说吴寨主这是什么意思,以武会友向来讲究的是公平公正,青鬼与廿七切磋武艺,旁人原就不得轻易干涉。你青城寨暗箭伤人,怕是会让人觉得寨中子弟,不懂规矩吧?

    这话明着说给吴南,暗中却光明正大的看着那红鬼,毕竟目前看来,对面的五个人,不比上头吴南的分量轻。

    那红鬼果然应话,说抱歉,我向来与我大哥一同出阵,方才见我大哥一时有失算之处,忍不住习惯性就下了手,我自罚三杯以作赔礼,失礼之处。还望北将军海涵。

    语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用的却仍然是桌面上那只左手。

    吴南也紧跟着打圆场,”我青城寨子弟,常年寡居山中,确实不熟悉江湖规矩,冒犯之处,还请谅解--来人,把烛火点上。”

    ”不必了,”话音未落,北冥身后自有人应了一声,此人身长八尺,相貌平平。看着与廿四相仿的年纪,在周围的人群里却不大出众,只见他手腕一翻,细细一道银光掠过众人眼帘,在转瞬之间便重新点燃了烛火。

    ”好,”依然是按耐不住的红鬼率先叫出声来,北冥先前只觉得那青鬼似是鲁莽的有些蠢笨,如今看来,更加莽撞的却是这红鬼。

    红鬼站起身来冲着北冥身后这位一施礼,”阁下的暗器功夫似是自有独到之处,想来刚刚拦住我独门针镖的也必然是阁下,鄙人不才,可否讨教?”

    青城寨今晚这一连串的发难原本就是想象之中的事,没有太大的意外,那人却依然恭恭敬敬立在北冥身后,只等着北冥回身一点头,这才大方还礼,说在下枯九,方才的针镖确是我所阻拦,只是我所使用并非暗器。

    ”哦?”红鬼的兴趣似乎更上了一层,”那可否请出阁下的武器一观?”

    ”那就得下的功夫有多高了,”知道这红鬼嘴上的功夫,枯九也不多和他废话,腰身一侧,单手从北冥面前的桌案上翻出。

    脚尖刚刚触及地面,耳旁已听得一串破空之声迎面而来,枯九不得不借助腰间的力量一个后空腾跃避闪开去,一道凌烈的寒风自眼前划过,直挺挺的冲着北冥而去,北冥却在这时兀自的端起了面前的酒盏。

    仰面饮酒之际,枯九已经立住身来,随着一个轻巧的腕花,右手手腕处自有一条细长的银丝顺着指尖笔直的落了出去,就在针镖即将抵着酒盏的刹那,银丝缠上镖身,随着枯九的钩身回转,猝然断了去处的针镖反向那小黑袍的胸口转去。

    ”当心,”是红鬼的声音,他倒还知道好心提醒自己人,只是那针镖又细又快,非眼力寻常之人如何能轻易瞧见。

    眼看小黑袍这一镖是在劫难逃,自他右手边却突然飞出一把玄色的铁扇,扇面描金的花纹在飞快的旋转里模糊成了一片,只听的一串清脆的敲击声,五根针镖在扇面的抵挡下准确无误地插入了小黑袍面前的桌案,而那玄色的铁扇在空中绕了一圈后,精确回到了小白袍的手里。

    将那合拢的玄扇抵在下颌,小白袍戏谑的眉眼一挑,”红鬼,你也小心点啊。”

    北冥眼快,在他收扇的刹那看清了扇面的花纹,金色的双龙纹样似是分外的眼熟,只是一时间也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难道说,这个小白袍,其实另有来路?

    来不及细细琢磨,数道的破空之声齐面而来,北冥的目光立刻被场中针锋相对的两人吸引住,不同于青鬼与廿七近身肉搏般的对战,这红鬼与枯九打起来,满屋子飞镖乱窜,谁都有被殃及池鱼的可能,可不得打起精神来好好的观看。

    枯九的武器已经显露了出来,那是一柄极其细长,已经近乎银丝的软剑,平日里,枯九都将其盘于手腕之上,直到对战之际,才让它如银蛇般迅速吐出,往往能转瞬之间,断人咽喉。

    软剑对上针镖,枯九的视力又是经过北冥特地的训练,在先声夺人的失利之下,红鬼显然已经占了下风。

    其实北冥从一开始就觉察出来,这个红鬼性子压根就不适合暗器,练暗器的人,虽不至于一个个都要冷着脸那么夸张,但基本的冷静和沉稳还是得有的,不然心里一急,那原本就极其细微的目标,如何才能精确的射中。

    果不其然,两人翻飞的身形之中,就听得断断续续的撞击之声不绝于耳,任是红鬼如何加快指尖的速度,却依然破不了枯九的设防。

    在接连挡下了红鬼的三招之后,枯九也渐渐找到了红鬼出手的习惯,趁着他微露破绽之际,长剑出手,却不是冲着要害,而是他那只从未动用过的右手。

    从红鬼尚且坐着的时候,枯九就已经注意到了。无论何时他的右手都是垂在袖拢之中从未动过,若不是左撇子,便是特意隐藏了什么。

    红鬼岂能看不出枯九的意图,只是剑身已经贴在眼前,他的针镖实在不合适护身,旋即抽身之下,小臂却已经被紧紧的缠住。

    如此一来,红鬼就彻底的乱了一下,枯九趁机手上用力,却猛然间觉得,那夸大的袖袍之下并没有所谓的手臂,至多只能是一层森森的白骨而已。

    枯九也愣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只是在比武,点到为止的准则在心头明晃晃的跳过,抽剑撤步,将红鬼气极之下随意甩出的针镖格挡出去,这一回,清脆的敲击声擦过吴南的肩膀,径直钉入了他身后的椅背上。

    红鬼的右手是在一次对赌之中被人截去的,这是他一生至今为止最大的耻辱,枯九碰着他的手臂,便是碰着了他的逆鳞,如此大仇,岂有不报之理。

    眼见着红鬼突然爆发的杀意,枯九心中不由道了一声不妙,若是这时候果真与他厮杀起来,怕是无利于大计,稍稍侧身想去看看北冥的意思,上头吴南却忽然喝了一声红鬼。

    伴随着吴南这一声,便是小白袍那扇描金双龙的玄扇,陡然之间从红鬼的肩头擦过,小白袍道了一句,说红鬼你的东西太过危险,莫要险些伤了寨主,你退下吧。

    连寨主的话尚且都没有听下的红鬼像是忽然之间卸了气劲,抬头瞪了枯九一样,竟是一言不发的回身坐下了。

    这一回,小白袍的玄扇离的近了些,灵光突然从北冥的脑海里跳过。如何能不眼熟呢,双龙描金扇,这是皇家的东西啊。

    毫无疑问,虽说吴南和小白袍的制止都有些奇怪,但明显是北冥胜了的一局,连输两盘,青城寨这边的气氛就不大对了。

    相互之间凝视了两眼,罗刹夫人站起身来,”各位,轮着我了。”

    ”慢着,”北冥忽然一抬手,”抱歉夫人,你是女流之辈,原本我这手下里头,应该也挑出个姑娘出阵这才公平,只可惜我准备也不周全,若是叫他们几个来,我恐他们担心落了欺负女流的名声,都不愿出手呢。”

    这话罗刹夫人如何听得下去,只将那细长一条九节鞭在手中又细细绕了一圈,”北将军这是何意?你自己也是女儿身,莫不是你也觉得,姑娘家就要弱些?”

    ”罗刹夫人误会了,”北冥淡淡一笑,”我是担忧夫人觉得不公平,既然夫人觉得无碍。圩六,你去吧。”

    ”是。”圩六是北冥带来的这批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辈分却排的极高,他承接的是他父亲的位置。

    在圩六的父亲为了北冥战死大漠之时,他刚刚不满周岁,于是北冥将他带回军中,在这批魔鬼小分队的共同哺育之下,小鬼头的可怕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当年的小北冥。

    圩六站出列来,尚带着奶音的稚气却显得正气凛然,说你是姑娘家,我不能欺负你,我便让你三分,我不用兵刃,有什么招式,你尽管使来。

    罗刹夫人懒得与他多言,道了一声随你,凌厉的身形便迅速的逼了过来。

    圩六倒也守信,小小的身形凌空一跃,颈肩擦着罗刹夫人的后背落下身去,他原也打算走廿七贴身的路子,最好能夺过罗刹手中长鞭,便是一击致胜最好的结局,但意外的是,罗刹的功夫似在青鬼之上,便是后腰之处也是侧身半拧,没有丝毫的破绽。

    这就有点难办,蹬蹬蹬连退三步先躲开她纠缠而来的长鞭,眼看身后已无闪躲之处,旋身往左而去,抄起小白袍桌边的酒盏,道了声谢,将那酒水迎空一洒,就见着水光衬出的烛火在半空之中明灭交织,圩六唰的一声将酒盏掷了出去。

    迅猛的长鞭劈开脆弱的杯盏,就听圩六一声”当心”,罗刹一个愣神不觉低下头去,瞧着破碎瓷盏的瞬间手上已经落处了破绽,圩六毫不犹豫挺身上前,足尖一点踢在罗刹夫人的腕骨。

    在两性的对抗里,男性的力量原本就占据着优势,再加上罗刹夫人的分心,这一下就打乱了罗刹夫人的节奏,那一道长鞭甩出去,竟是险险的擦过了吴南的脚下。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惊吓,吴南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在原就紧张的氛围里就像是一种讯号,所有人再一次停下了手下的动作,等待着随时的变故。

    吴南似乎也是被自己下意识的行为给惊着了,他愣愣的在上头干站了一会,终于尴尬的咳出声来,”咳?那个?我刚刚酒水喝的有些多,一时间下腹有些绞痛,还请各位将军允许我暂且离席,稍候便回。”

    吴南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红晕显得有些异样,连话语间的喘息似乎都要更加沉重些,北冥悄悄的瞄了廿四一眼,就瞧着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也瞥了自己一眼,大事可成。

    北冥拱手道,”吴寨主为了今日的晚宴想必是操劳已久,身体欠安也是可以理解,北将军自不会放在心上。”

    ”好说好说,”吴南的语气在愈发的加重,”还请将军自便。”

    吴南说着抬腿就要往外走,小白袍冲外面道了一声,说你们外头的记得都跟好将军,今晚鱼龙混杂,你们担心着点。

    这话是冲着北冥他们来的,却是吴南自己应了一声,说是不用了,自己的地盘,何必这么小心翼翼,都待着吧。

    不能驳斥寨主,小白袍却也有自己的用意,他回过身来冲着被背后的人似是说了几句,抬头却看到北冥颇具深意的看着自己,不恼也不惧,先前的杯盏已经被圩六拿去抵了罗刹夫人的长鞭,于是他展开玄扇轻轻扇动了两下,随后对着北冥露出了同样意义不明的笑容。

    可惜了,北冥心想,要是这人有兰陵一半的面容,想必就不会让人觉得这么倒胃口。

    吴南一走,营帐里的氛围就化成了一种尴尬的境地,罗刹夫人举着鞭子进退两难,愤愤的问了一句,现在打是不打?

    北冥想回她打啊,当然得打,不打她北冥的计划可就不顺利,话没说出口却被小白袍抢了先,小白袍说不打了,寨主不在,万一有了碰伤,回头不好回话,不打了,先喝酒吧。

    小白袍的话语里有意推出了寨主的位置,但他自己在寨中的地位早已不言而喻,他既是这么说,北冥也不好强行要打下去,只得暂且作罢,先看看下面的动向。

    这大约是在场所有人吃过最艰难的一顿元宵宴,自打吴南出去之后,营帐就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每个人都沉默的盯着眼前的饭菜,心里的盘算无人可知,眼中的计谋也是相互闪躲。

    宴席间的时间忽然变得无比的漫长,北冥仔细的估约着时间,大约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听得外面模模糊糊似是传来一声嘹亮的鸟鸣声,于此同时,营帐门口忽然进来了一个人,他走到小白袍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看着小白袍的脸色微微一怔,似乎是露出了些许的震怒,北冥在刹那间就觉得,这个小白袍,应该是和自己收到了一样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什么呢,兰陵早就给出了答案,那个从小到大出了事就只会逃跑的吴南,可不是抓着机会逃了么?

    果然是个鸿门宴啊,这结局走向都开始一样,北冥心里冷笑了一声,心说但我可不是那优柔寡断的楚霸王,今日,我定要你青城寨结果在此处。

    营帐里氛围此刻倒是没有那么紧张,紧张的是外头慌忙逃窜的吴南。

    说到底这吴南也算是倒霉吧,他从北家军逃到青城寨,凭借自己精心设计的故事,和三寸不烂的巧舌,确实是获得青城寨弟兄们的信任,甚至很快拿下了军师之位,想必再给他些时间。就是拿下副寨主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不过这也不是吴南的愿望,他也不过就想找个地方混饭吃,野心?他还真没有。

    于是当前寨主死了,吴南猝不及防被提名为新寨主时,他的大脑甚至是完全的一片空白,空白到还没有意识到,这群人只是想暂且的找个替死鬼,毕竟,万一这波真被攻下来了,他们这群小弟说不准能活,但寨主,必须死。

    吴南是在上任三天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因为他发现。其实下头并没有多少人真听他的,既然是这样,他就更没有为这群人拼命的必要,思来想去,他找了金蝉脱壳之招,便是今晚的鸿门宴。

    他以自己曾于北家军打过交道为名,主动的给出了北家军的资料,甚至连北冥手下的小分队都交代了出来,他提醒众人,若当真是北家军前来讨伐,那莫说一个青城寨,百十个也不够塞牙缝,但若只是北冥和他手下的队伍。虽是精英,区区百人,未尝不可放手一搏。

    有了这个推断,请北冥上山的借口就成立了,借着试探北冥虚实的幌子,吴南早就计划好逃跑了,从线路的谋划到言辞的推脱,每一步都有自己的设计,最多就是今晚被比武时的各种意外吓着了两下,没有大的妨碍。

    顺着山路仓皇而逃的吴南很快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追着他的,不只是北冥布下的设防,还有小白袍精心安排的人马。

    这就很难受了,防左防右防不住两面的夹击,眼看着迎面的路上突然亮起了火把,吴南立马敏捷的躲进树丛里,直听着三三两两的人马过去,这才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望着。

    前后的火把已经越来越多了,连搜查之声都已经听的一清二楚,吴南心里不由的叫苦,任是被哪一方抓着他也吃不住啊,心头一丧,脚下一跺,枯枝就发出了清晰的”啪嗒”声。

    ”谁?!”搜查部队的耳朵向来最是灵敏,如何能捕捉不到这异常的一声,吴南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恐的后退着。

    慢慢逼近的包围圈在渐渐缩小,连着山头的断崖都能看见似有若无的灯火,搜查队的领头一抬手止住了众人的步伐,拎着长剑独自往吴南的方向逼来,树影之间,就看着长锋在月光下的光泽,寒意逼人。

    完了,吴南的心头已经出现了死意,他本能的又往后退了一步,所有人都听得无比清晰又嘹亮的一声惊呼,他们迅速的扑上来--来不及了,吴南的身后本就是另一个断崖,他这一退。彻底的落了下去。

    面面相觑的搜查队就彻底的傻眼了,领头人一挥手,”你们下去,我先回去禀报。”

    于是营帐里又一次有了进出的士兵,北冥的消息没有小白袍这边来的快,只是瞧着小白袍略微蹙起眉头,可以想见事情不大妙。

    又等了一会,进进出出的士兵再三扰乱着营帐里本就僵硬的氛围,连着青红二鬼的脸上都渐渐露出了不悦,终于,北冥等到了绵长的一声信号,而小白袍这头的脸色,也彻底的沉了下去。

    北冥抬头看了看烛火。那猩红的一抹红烛已经融掉了大半,她放下酒盏,忽而冲着小白袍问,说这吴寨主怎么久去不归?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小白袍笑了笑,”多谢将军挂念,寨主想是不胜酒力,我已经派人去查探了。”

    北冥点点头,”这就好,别是吴寨主今夜出了什么事还要怪在我北家军的头上,这个罪过,我北冥可是不担。”

    ”哦?听北将军的意思,好像认定了我寨主会出什么事情?”

    ”哦?那你要不要赶紧把这罪过推到我北冥的头上?”

    同样的语调反驳回去,北冥原是想探探这小白袍的真实来路,不曾想他居然一挥袖直接站了起来,”各位,我下属刚刚回来的消息,吴寨主酒后失足,已经坠下山崖,死了。”

    突然的哗然,连北冥愣了一下,心说小白袍这是哪一出,这反应无论如何也不对啊,还没缓过神来,帐外突然就是一声冷笑,”谁道这家伙死了啊?”

    ”嗖”的一声,被五花大绑的吴南被径直扔了进来,整个人已经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