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缓慢度日,避难区里那些离了电子产品的孩子焦躁了好一段时间。习惯后便都出去玩泥巴了。单妮玩得很开,四处乱跑,10分钟脚程已经走完了整个安置区的边长,单青羽跟着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哥哥,狗狗的飞盘!”单妮指着头顶的太空天梯。
“你得比喻成——风筝!”
“风筝怎么没看到线?”
“风筝线太细,当然看不到。”单青羽知道,所谓太空天梯的直径只有普通电梯的四倍,在此地广西境内,望向海南最底处时,怎能看到细线的身影呢,只有头顶600千米的太空城足够巨大,在地面尚可遥望些许。
“噢,哥哥,我想放风筝!”单妮的眼睛盯着一群玩风筝的孩子。
“又想拿别人的东西?”
拿到风筝后,单妮踉踉跄跄地跑了一小段,没走几步就会摔跤,站起来也不哭,穿着棉袄的身子像个球,双手拍打尘土,手心却碰不到一处,蠢呆了。
“来,我帮你跑。”
单妮不舍得把风筝给他,而是拿在手里,举得老高,一溜烟乱跑。于是,她哎呀一声撞到了人,别人巍然不动,倒是自己被弹了出去。那人见状便抱起单妮,弹她衣服上的灰尘。单青羽看到,那人正是火车上的姑娘。
“怎么又是你啊,小家伙,你爸妈呢?”
单妮用攘起袖子搽鼻涕,姑娘站起来,和单青羽四目相对,然后又蹲下去,帮单妮那两个不成型的小辫子整理好。
单青羽借着捡风筝的姿势,也蹲了过去。
“你住在这附近吗?”单青羽居然不觉得贸然这么问有何不妥。
“是啊,呐,就在最边上,那个角落!”姑娘指得很仔细,生怕对方找不到似的。
“为什么是那里,那刚好是最后一个帐篷。”
姑娘把单妮头上的橡皮筋弄好了,用手划一下,巍巍颤抖,“嗯,我嘛,一个人,没有家庭,不能独占一整个帐篷,又不方便塞到其他家庭里,所以政府就把我们几个孤零零的女人算到最后面的帐篷里,等于是拿废料凑个整数吧!”
她最后一句像是给自己打趣,又像是带了点酸味,使单青羽都不敢问下去,尤其是她这样的孤儿(算是吧),不知要如何与之交谈,才不令对方觉得被特别关注。于是他只能这么说:
“哦,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单青羽。这是我妹妹,单妮。”
“单妮,很好听的名字唉 !英文应该叫做Sunny吧?阳光灿烂。”
单青羽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但姑娘说:“我叫池晚凌,池水晚上的冰凌!听名字应该能猜到我出生那会的季节吧?”
“挺好记的!”
交谈后,池晚凌便带着单妮去玩风筝,玩了许久,天色已晚,一层寒霜落下来。单妮得回去了,寒气对孩子不好,恰好她也累了,眼咪咪地打盹,窝在池晚凌怀里就睡着了。
单青羽想从她身上接过孩子,对方却说:“不要打搅她,孩子惊醒最容易受凉。况且她在我怀里蹭足了暖气,再换到你手里,拔凉的皮衣对她也不好。不如我们一起送她回被窝里吧!我也当走走路,散散心。”
不得不说,从池晚凌的话让单青羽感受到了暖意,且说得足够饱满,让人无法推诿。走了几步,单青羽难为情地问:“谢谢,刚才让你带了一下午孩子,又要你好人做到底。”
对方笑了,夜幕中看不到那笑容如何清雅,但似有非有的笑声却带出了脑海中的画面感。
“没事啦,我喜欢孩子。”
“感觉你很会带孩子,你也有弟弟妹妹吗?”
池晚凌没有立即回答,四下里只有脚步声,填补了那短促的留白。
“我父母都是考古学家,生了我之后,我就在奶奶家生活。他们平时很忙,去一趟边疆或滇藏都要大半年。弟弟妹妹是不可能有的,他们知道亏欠我太多,又怎么会再生个孩子,让我受累呢?”
单青羽能听出这话里的潜台词,他不敢细问,于是避重就轻,问及他的奶奶。
“你大概没想到,我是看着奶奶过世的。那时我读高中,下课回来,想把奖状贴在奶奶炕上。但一切都变了,她安详地睡着,再也没有起来。我记得那天,外面的柿子树上有三颗柿子,一只黄鹂蹲着枝头,鸦雀无声,枝干被北风吹到屋子顶上,像打翻的筷子。最后是邻居家的阿姨和我班主任掏钱,把我奶奶安葬了。”
单青羽似乎踩到了坑上,但池晚凌并未流露出悲痛,可能这事已经内化在她骨头里了吧,忆苦思甜。
他接着往下问:“那你父母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后,奶奶的墓上已经长满了草。他们——怎么说呢?表现出了所有儿女应有的基本反映,对我也表现出了所有父母应该有的反应。”
单青羽咀嚼着对方的话,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隔膜在他们三代人之间横亘着,仿佛中间是两道壕沟。
“所以,我最后还是一个人生活,他们得回到西藏去,那里有他们研究的宝藏,他们毕生的梦想!”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同去西藏。”
“我当时要高考,再说了,我那会儿也不想去西藏。自那之后,他们也再没回来,只有一位科考队的张姓主任敲了我家的门,他很遗憾地告诉我,我的父母被埋在了戈壁的地窟里,已经挖了三个多月,没有找到尸体,幸存的可能几乎为零。”
单青羽保持沉默,听着草地上的虫鸣,仿佛它们也在聆听。
“此后,便是高考,父母的事却奇迹般地没有影响到我的发挥。成绩出来了,我毫不迟疑地选择了考古专业,而且是第一志愿。”
单青羽看向她,她却把头低下来,亲昵地看着熟睡的单妮,那粉肉色的小嘴巴一张一合。
“你想要——”
“对,我想去西藏,于是加入了张主任的队伍,重走我父母走过的路。但是不巧,遇上了这场战争,不能跨省,只能随着这列火车来到此处避难。”
“这是短暂的停留,你有机会去西藏的,毕竟西藏离这也不远了。”
“没错,最近广播里也说,政府将给我们提供一些岗位,解决自身生存问题。我看了一下选聘名单,有一栏需要考古专业的本科生。当然,那是张主任争取的名额,他希望我调到西藏去工作。他亏欠了我父母,希望借这次帮助,在我身上弥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