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明觉得今天像是寻根之旅，一个个谜团像泡泡般冒出，与他心底的某处碰撞，破裂时都有清脆的砰响和莫名的颖悟。
身世之谜从来都不是他们太空新人类应该去追问的，但生命的本源里有追溯的渴望，我们都想知道人类的祖先是谁，世界的开端在哪，宇宙的原点如何。
他们漂浮的这条通道成了回溯旅程的线索，像在脑回路中忆起过往。
彻明记起来了，这里是他成年之前经常玩耍的地方。孕育区、幼儿区和教育区均隶属于隔离区，孩子们在成年前都会在这里接受全方位的封闭式看护，彻明和原夏曾经在这绝对无菌、无污染的环境下一直生活到成年。
所谓无菌无污染，不仅指的是物理环境，更是心理环境，主脑想要培养一批高度纯洁的新人类。
彻明推开一道门，门缝发出吱呀一声，铁屑从头顶洒落，犹如欢迎喝彩的礼花，他想起了自己五岁生日时，推开同样一道门，门里是小伙伴们和机器人保姆，他的蛋糕在微风中摇曳着五根蜡烛。但是今天，室内只有破败的景象。
这里是孕育区，孵化器已经废弃不用，里面的液体也被全部抽干，萧索的气息令人发寒。
“我们的摇篮，很难想象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被培育出来的。”
彻明默不作声，轻声来到一个孵化器旁，上面写有一段编号，可以作为对应查询的依据。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个孵化器里出来的。”
原夏如同下棋一般，把球珠拍到屏幕边上，“可以查一下‘单青羽’”
“你该不会认为我的基因真的来自他吧？”
“直觉使然。”
“我没看出有多像。”
“女孩子观察力比你们强，比你敏感。”
“你也算是女孩？敏感倒也挺敏感。”
原夏白了一眼，假装不理会，然后四处逛起来，好像在二手市场淘货时的模样。她喜欢购物，精打细算，砍价的能力不赖，因此逛购时也养成了一副派头，让人以为她是高端买家。
她眼眯成一条线，眼角放光，可以瞬间扫货，把所有的货品基本信息快速浏览，那些细微的角落也不被遗漏。而现在，她在一摞摞、一排排孵化器边行走时，很快就瞄到了一张不起眼的临时标签，已经被撕破，留下几个字——单□羽，□慕□。
“嘿，好东西。”
彻明小跑着飘过来，看到那个标签，然后查找了一下孵化器上的编码，再走到孕育区的中控台前，找到面板，将编码输入。他满怀期待地等着流程条走完，屏幕上弹出一个窗口，显示了该孵化器自出厂以来所孵化的婴儿，列表以冗长的身份编码呈现，彻明看了两遍，没有编号为B3Y41的孩子。
“也许错了，可以通过编号反过来查吗？”
“查不了，主脑的纪录里不会保留基因提供者的信息，目的就是让我们无法追溯。”
“嗯，按照它的说法，我们是属于集体的，不是——”
“——‘父母’的，这两个字已经被人遗忘了好多年。”
彻明原地飘了一圈，看到地面上躺着一些机器人，便有了办法。他扶起一个编号为U44的保姆机器人，并对原夏说：“给我一颗能量球。”
“你可不能消耗掉能量球，这是航行器的备用能源。”
“就一会，用不了多少。”
他把球塞到保姆机器人的胸腔上，它便缓缓启动，眼睛浮起淡淡的光，然后是一段庸俗的开机音乐，和一段厂家保修服务条款等内容。
“U44，现在我是你的主人，请按照我的要求提供服务。”
机器人愣了片刻，说：“很高兴为您服务。”
“你的内存有没有丢失？”
“没有，都保存着呢。”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还记得有个叫做B3Y41的孩子吗？”
“不是我照管的，是M33照管的。”
“我想问你，当时你有没有看到孩子的基因提供者过来看望孩子？”
“嗯，应该是有。那时B3Y41只有1岁3个月24天，时间是中午2:31分，就在那个位置上，来了两个人。”
彻明看向U44所指的方向，也就是离入口不远的地方，“一男一女？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是啊，男的叫单青羽，女的叫柒月。”
“哦！”原夏撇嘴，“不是苏慕寒吗？难道换女友了？”
U44说：“如果我没看错，之前孩子刚成型的那段时间，苏慕寒和柒月是一同来的，我见过他们五次，可见她们的关系比较好。可是单青羽和苏慕寒受到了主脑的特别监控，他们不能同时过来见孩子，至于为什么单青羽和柒月会在一起，嗯，我认为共享社会嘛，人类都喜欢多几个伴，不是吗？”
“那他们见B3Y41时，说了什么？”
U44直接播放了它存储区的录像，投射在房间的指定位置，是一段半全息影像。所谓“半全息”指的是从拍摄者的角度下看到的影像，但具有一定的空间距离参数，投射出来时，从拍摄者的方向看能够得到完整的浮雕影像，从其他方向看则是压扁的形象。
他们看到，投射出来的人物有三个，分别是单青羽、柒月和苏慕寒。彻明穿过单青羽的影像，想转移到U44的视角去看，他的五官与单青羽的五官正好融合在一起，一虚一实，原夏看得出神，说：“你们确实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画面中可见，一个孩子正在沙池里玩耍，照管他的机器人是M33，它在一旁守候着，偶尔帮他的海滩桶补沙子。
单青羽和柒月在入口处更换便鞋，并接受消毒，然后进入沙池里。孩子抬起头，黝黑的小眼睛看向他，又漠不关心地低头玩沙子。M33走过来，招呼单青羽，“您好，来得那么早？今天B3Y41很乖，他喜欢用沙子盖房子。”
柒月俯下身子，陪孩子玩耍，她故意打扰B3Y41，小孩子便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不知是什么意思，但咬文嚼字的表情很到位，还露出几颗不算工整的乳牙。
“哟，你长牙牙啦？阿姨帮你数数好吗？”
柒月想把手伸进他的嘴巴里捻一捻，M33正要阻止，但小孩子像游戏里的“吃豆人”一般吭哧咬过来，幸好柒月反应快，否则她的手指上必定留下至少两颗牙印。
单青羽把孩子抱起，问：“我可以带他到外面吃点东西吗？”
“当然不行啦！”M33流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
投影里的人望向彻明和原夏，他们俩吓了一跳，一时以为虚拟的人看到了他们的存在。但彻明很快明白了，他回头看到门外站在一个女人的虚像，不知为何，彻明觉得那人就是苏慕寒。她显然已经三十多岁，成熟与美艳像纯酿的酒水般动人，令人不愿挪开视线。
苏慕寒穿着平底鞋，剪成短发，愣在门口等着，不敢进来。单青羽远远地望向对方，四目之间似乎有很多无法言传的情愫。他们被判处无法与对方接近，眼神的交流是唯一的通道，他们珍惜这短暂的碰面，希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暂停或毁灭，好让时间不再让焦灼的内心忍受更多的苦涩。
单青羽把孩子从肩膀上放下来，B3Y41便屁颠屁颠地在沙滩上摇摆着，往苏慕寒的怀里跑去。单青羽张开的双手没有放下来，苏慕寒此时也在五米开外蹲下，扬起手臂，两人算是隔空拥抱，而孩子成为了他们之间联系的唯一纽带，犹如两个元素之间交换着共用电子。
彻明看着孩子的影像从自己脚边跑过去，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那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两位隔空拥抱的人也不是牛郎织女，而是他的父母。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在此时呈现出分量感，压着他的灵魂。
原夏看到，孩子拥入苏慕寒的怀抱时，撞出她眼角的几颗泪珠，眼泪的影像如同一粒流星，清晰地扫过她的脚边，那泪水不知是落给孩子，还是落给单青羽。
庄子的有一句话成为了他们此时的完美写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