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其他小说 > 超围 > 第八十三章 故人
    风筝纪元-17年,宇宙射线密度12档,宇宙切片纹理β-7-γ面,膨胀涟漪发生偏转

    膨胀涟漪发生偏转,这说明那个推送我起飞的风向有了改变。

    此时的单妮已经出落为一个十五岁的花季少女,脾气收敛了许多,机灵活泼,偶尔顽皮却不失分寸。在他陪我的这几年时间里我觉得很开心。真没有想到,我一生都漂泊在外,从地球到太空城,再乘坐一去不复返的蒲公英飞船,成为永远飞翔的风筝人,在这过程中我以为会离家更远,却在宇宙的尽头回到了家乡,并与亲人过上真正的生活。

    如梦似幻,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实,即便否认我的过往才是一场梦。

    单妮的长相没有小时候那么圆润,而是高高瘦瘦得像我,脸颊是锥子形。她向我伸出手,歪着头,让我跟着她。

    “这次又要去哪,我们把整个村子都走遍了!”

    “走啦,这一次带你去个很远的地方。”

    “还能回到这里吗?”

    “恐怕不能!不过,回不来也没事,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我被单妮的话触动了,“那么走之前你总得告诉我往哪走,走多久吧?”

    她摇摇头,表情很认真,“唉,我也不知道去哪。可是又有谁知道自己的命运该走向哪里呢?我们的祖先是客家人,他们原本是北方中原地带的居民,为了躲避战乱,才一直往南迁徙到赣南,他们出发的时恐怕也没有看卫星地图吧,也不会考虑到旅途有多么艰险吧,也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是如此贫瘠的虚空三角洲吧!他们没有选择,迈腿前进的时候或许会回头看上一眼故乡,但别无选择,只能向着未来的不确定性投奔。”

    我原地咽着无形的口水,长时间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客家人因唐朝安史之乱迁往赣南,而赣南客家人也没能完全在江西这片地带扎根,而是因为其他战乱,继续向南迁徙,部分抵达了闽西地段。

    “我们这是要往南走吗?”

    单妮点点头,“我们命在南方。”

    “命在南方?”我懂得这是风水学话术,大师认为人的命都有方位属相,须按照命的指向去定居和生活。我虽知道这样的说法,但还是想从单妮口中得知新的见解。

    她说“是啊,因为风由北至南吹嘛,蒲公英的种子就会随风而去,它们想要落地北方,恐怕也不能遂愿。”

    “你这说法太悲观了,难道命是天注定的?”

    “呵呵!”单妮掩嘴笑道:“至少由不得我们自己。”

    我当然对她的说法不敢苟同,不过细想一下自己的人生,岂不是应了单妮的说法吗?

    “走咯!”

    “走吧!”我说:“那就顺应风向和水流吧。”

    风筝纪元-109年,宇宙射线密度12档,宇宙切片纹理β-3-γ面,膨胀涟漪发生偏转

    单妮牵着我的手,往南方迁徙,沿着祖先的足迹,踩着记忆的脉络,朝向日暮途穷而去。

    她的五官越发成熟,辐射涟漪所描绘的瞳孔深邃起来,胸部微微隆起,小腹收紧,手掌也变得柔韧很多。

    我对她说:“现在我们已经走了好多年了,却还没有抵达。”

    她意味深长地回应:“哦,你以为我们走的是空间上的距离吗,不不,你错了,时空是相关联的,我们同时在时间的征途上漂泊。”

    她依然流露出笑容,可是这一次,我居然从她眯着的眼睛里看到了皱纹。

    那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青春虚掷,一去不返,如同财主一点点将穷人的积蓄剥削一般。

    是的,我们同时在时间中航行,单妮慢慢变老,皱纹夺走了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原本白如纸张的脸上写满一行行苍老的印记。

    她走了几步便觉得气喘,关节不再允诺她肆意飞奔,血液也可有可无地流淌着。

    “你该歇歇了。”我说。

    “不,我们要比时间跑得更快!”单妮变成了中年人的模样,让我揪心地想起了那段视频里气喘吁吁讲话的老妇人。

    “我想,应该快到了,那我们再坚持一下。”

    单妮伸出双手,把我轻轻抱住,我感觉那更像是母亲抱着儿子,而不是妹妹抱着哥哥。她说:“你怎么知道快要到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的。”

    “呵呵!”她连笑声都变得有些沧桑,“你又错了,其实没有目的地。”

    “哦,怎么说?”

    “你知道我们的祖先走到哪里便会停止迁徙,然后就地扎根吗?”

    “不知道。”

    “当有一位亲人倒地时,他们就在那里安葬亲人,造一个墓。然后为了缅怀亲人,便就地扎根,无论当地的条件如何。于是阴宅与阳宅便先后建成,这里也就成为了后世的根。”

    我一阵惊厥,一半的血液凝固,另一半却火辣辣地滚烫,从身体里涌现无数混杂的情感。

    直到单妮说出了口中悬着的另一句话:“我倒下的地方——就算是目的地。”

    单妮在她105岁的时候对我说:“村上春树写过这么一句话:超过一定的年龄之后,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而已。宝贵的东西,会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手中滑落下去。你所爱的人会一个接着一个,从身旁悄然消逝。”

    单妮的的这句话成了我这辈子最好的总结,而她也在最近的一个秋天到来时闭上了眼睛。

    她就像一朵枯萎的水仙花,瘫在了我身后,我见证着她手心里最后一丝温度散去,等待她安静地闭上眼睛,然后——我才开始落泪。

    我把她就地埋葬,并在上面盖了个坐北朝南的墓。宇宙射线投下的涟漪描绘着墓碑上的字,但我模糊的视线早已看不清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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