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文明之花的根茎源自古希腊，古希腊人的建筑体现的也是宇宙图景，甚至高举人本主义，认为人是丈量宇宙的标尺，这些思想和信仰中延伸出一条理性之路，而非感性。欧几里得、苏格拉底，他们学会了用抽象的符号理解广播分享的内容，由此创立几何学和思辨哲学，并孕育了后来的西方科学。”
交流者的口气中没有流露多少兴奋和感喟，也许它从不表达情感，然而单青羽却仿佛受到了神的嘉奖一般，原本郁结的内心放出一丝银辉，作为人的自豪感再次回到胸腔。
然而，交流者又往他的头上浇了盆凉水，它说：“只可惜，西方的科学同样把工具变成了武器，科学在造福你们的同时，也让你们走向技术毁灭之路。对此，我们内部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最终认为人类文明体内带着自私基因，私欲是让科技变质的毒瘤。人类不像我们宇宙大家庭，自古以来便是共享社会，组成的命运共同体也是牢不可破的集合体，人类骨子里带着自我分化的倾向，极为可怕，而且可悲。”
单青羽的心被冻结在原地，他本想追问关于宇宙级别的共享社会是如何一般景象，但一时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他虽然也在共享社会待过，也被共享过意识，几乎要把体内的私欲赶尽杀绝，但他却明确地看到，在深处的灵魂里，私欲还在低鸣流淌。
这私欲让他认为交流者是骗子，而宇宙大家庭不可能是童话世界。他自惭形秽，简直不甘为人，就连交流者手里养的一条狗都不如，那条叫做天启者的“狗”至少是天真的。
“眼看千百万年培育出的果实即将成为一颗恶果，眼看你们的文明即将被彼此的原子弹一夜毁灭，我们束手无策，因为无法直接介入。”
“但我们驾驶蒲公英飞船离开了母星。”
“是，那是不幸中的万幸，好歹科学结出的果实释放出了蒲公英种子，新的文明才得以在新的土壤上繁衍。”
单青羽记得，那新的土壤叫做底层机器人，新的天空叫做顶层机器人，人夹逼在这新的天地之间重新审视自己。
“秉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我们第六次造访的时候，把各项重大技术通过广播分享给了地球，甚至内部还做了个决定，直接为你们打造飞行器。”
“可我们没有看到任何飞行器。”
“当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飞行器，内部认为，人类现阶段能掌握的超光速技术很有限，只能将你们的大脑展开成膜。因而我们试了一下，却没能展开。”
单青羽想到了什么，便说：“结果那两个人类的大脑因为局限在脑壳里，非但没有展开，还就地撕裂了？”
“是的，那段视频和三则神话后来抵达了你们飞船，包含于其中的信息才最终得以发挥用途。我们提供的信息无所谓好坏，只看接收者如何承受并理解。东方人将启示神秘化，西方人将它武器化，直至第二朵文明之花也凋零，你们的飞船将种子舱投射到B星，那些幼稚的太空新人类才迎来了历史性的转机。”
单青羽想到自己的儿子，他会否紧随其后化作风筝人呢？正当他如此思考之时，他察觉到自己犯了个重大失误，航行日记里把宇宙原点当做了灭亡的尽头，收到“此路不通”的暗示后，恐怕他的儿子和那些后来者也不会再踏上这条路途。
他为自己的失误无比懊悔，但此时已无回天之力。
交流者说：“B星文明开出的花朵也是异样的，那是一个经济社会，压榨与掠夺并存，人们埋头于眼前的利益，把内心的私欲外化，借助三则神话，他们开启了技术的异化之旅，如同打开潘多拉魔盒，把技术性概念武器化。”
单青羽从彻明那儿得知，被武器化的除了早先的反物质，还有反质量，都是具有毁灭性的神级技术，是超越了人类自身驾驭能力的毁灭性技术。
交流者说：“就在战争即将爆发的间隙，我们第七次造访，准备矫正这株长歪的树苗，于是天启者发来新的广播，将宇宙更宏大的景象投射给他们，他们看到了和睦的宇宙大家庭，共享社会的荣光，还有为生存而组建的命运共同体的伟大设想。尤其是那些B星科学家，他们感慨于自身的渺小，宇宙的浩瀚值得抬头仰望，而内心的私欲和眼前的私利则消融化开，让他们组成了科学家团体，最终催生你这架风筝飞行器。”
交流者饶了一大圈，从生物大爆发一直讲到现在，最终将话语指向单青羽时，他仿佛被人拎上了金字塔的尖顶上，所有过往难道只为了他的出现而奠定的基础吗？那样的责任他无法背负，也无力承受。但交流者的话停在了他身上时，便故意停顿下来，这分明就是将矛头指向他。他是唯一一个以超光速飞出原生宇宙的人类。
“唯一一个？”单青羽自顾自地反问，仿佛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你确实是唯一一个。你会发现，从最早的一次星耀到最后一次星耀，从我第一次造访地球，到最后一次将人类文明的火种推升到超光速阶段，每一次星耀的时间间距都在缩短，因为膨胀正在加剧，离大撕裂也越来越近。你的人类同胞们，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继续培育出超光速迁徙者吗？我认为希望极为渺茫。就连天启者，我也仅仅培育出屈指可数的几个，我的栽培计划在宇宙大家庭中的任务完成量其实很低，有些文明栽培者遇到优质的低等文明，可以迅速大批量催生，但我所管辖的扇面宇宙膜里多得是难啃的骨头。”
“但你不要轻视人类文明。”单青羽的自尊心再次被激发出来，虽然人已经失去了宇宙中心的地位，也失去了大自然宠儿的护身符，但人的决心还是无可撼动的。他又说：“我们的文明会指数级进化，像每一段星耀或边界炫光的间距会逐渐缩短一样，像宇宙膨胀的速度会逐渐加快一样，人类的进步也是与日俱增的。过不了多久，后来者就会沿着我的足迹而来，让宇宙大家庭看看，人类种族是不可轻视的。”
交流者沉默片刻，仿佛是等单青羽一肚子的气慢慢消散。当它再次开口时，声音有所降低，但是言辞依然恳切和淡然，它说：“文明的发展速度不是文明的优势，而是阻碍。”
一道闪雷犹如镰刀般劈向单青羽，他从未听过如此言论，难道进化不是越快越好吗？
交流者说：“速度是一种矢量，矢量包含长度与方向。而速度的快慢只是线段的长短而已，如果方向错了，速度反倒会把文明带入谬误，无法扭转。”
确实如此，单青羽无话可说，交流者的文明认知远高于他，那是站在更高维度的认知，有着全然不同的广阔视角。
交流者又说：“文明发展的方向才是决定一切的法门。这些不同的方向也有不同名称：进化、异化、退化、替代、极化、泛化？？？？？？如果你感兴趣，不妨去看看你的后来者们都走向了怎样的演化之路，看看他们是否能结出新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