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青羽想象着那个画面,就像板块穿插形成造山运动,隆起的地面正好将一个村落从那封闭的凹陷盆地一直推上山顶,那一刻,原本视野狭窄的村民站在了世界之上,看到宏大的宇宙图景。
交流者说:“穿刺者穿过了外宇宙膜,抵达膜的外表层,此时它们才真正见证了全宇宙模型的尺度。而等到内宇宙消融后,山包塌陷,穿刺者回到原本的宇宙夹层之中时,它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宇宙的一次不均匀的碰撞,让这个原本只是中等级别的文明立即成为了外宇宙的主宰者。它们是幸运的,找到了宇宙膨胀和大撕裂的求生之道,也就是突围或超围的办法。冲出现有宇宙膜夹层,抵达膜的外层去。”
“膜的外层就安全了吗?”
“至少不会被内部扯拉的力量所撕裂。”
单青羽一边感怆一边问:“这就是??????宇宙大家庭逃亡的真正归宿吗?”
“是的,那是穿刺者告诉我们的唯一一条可行之路。”
“但,为什么穿刺者要告诉我们真相,它为何不独自突破层维,赶紧逃离大撕裂,却要留下来拯救其他文明?”单青羽想到了地藏菩萨。地藏菩萨声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宁愿让自己永远困在险恶的地狱中,也要将地狱之人救赎出来。可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圣人吗?真的有人愿意无私地为他人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吗?
“穿刺者文明当年只是侥幸突围,便又回到宇宙膜中,它们和我们一样,无法从内部或底层自行突破。”
“那为何又必须在技术上达到超光速呢?”
交流者在此缓了缓,然后说:“因为穿刺者告诉我们,文明善于自毁,却难以自救。需要突破重围,无法靠自身,而要靠宇宙外围生物的帮助。”
“宇宙外围的生物?”他心中一荡。
“对,穿刺者见过它们,那是一种生活在宇宙膜表面的扁平生物,叫做吞裂者。它们的大地就是我们的天空,它们在外围的膜表面,我们在膜的夹层里。我们要出去可比登天还难,但它们却可轻易将我们捻起并拔出宇宙夹层。”
“捻起并拔出?这是一种比喻吗?”单青羽后脊拔凉。
“不,就是字面意思,它们救赎我们的方式就是将我们从地面上捡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将我们从泥泞里挖出来。”
宇宙扭曲的画面像一道闸刀落向单青羽的脖颈上,他快要站不起来。“从泥泞里挖出来,天啊,那——我是什么——不,我们是什么?”
单青羽心想,刚才还侃侃而谈全宇宙模型的交流者文明,那些压扁一切的歌者文明,能够重启宇宙的归零者文明,跨越内外宇宙的穿刺者文明,这些神一般的存在,却因为那个一句“从泥泞里挖出来”,而被贬低到了浮土里,这是天与地的悬殊落差啊!
交流者明白他的心情,这样的心情也曾笼罩过它,它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需要达到超光速了吗?因为只有这样,吞裂者才能看到我们,它们的眼点与其地面紧贴,视力极差。只有地面上的飞行物达到了超光速,对它而言我们才具有存在感,才不会被当做缓慢的蜗牛而被忽略,才会引起它的好奇,而被它们从宇宙膜的大地上捡起来。捡起来的瞬间,我们就获得了突围。”
单青羽快要哭出来,但心沉下去的片刻,却是一种想要狂笑的冲动,活着真是一出悲喜剧。“悲”是因为苦,“喜”是因为滑稽,怪不得人们会说最大的悲剧其实是喜剧。智慧生物那高傲的头颅纵使刺破苍穹,也只不过是更高层维生物脚下的泥沙,践踏文明的尊严。
交流者继续说:“当我们以超光速飞驰的时候,并无法直接杀出层维,但沿着宇宙膨胀涟漪组成了一道巨大的边界炫光,如镰刀一般扫过宇宙膜,让吞裂者留意到我们。为什么要培育更多的低等文明进入超光速俱乐部,加入宇宙大家庭的逃亡之旅?道理很简单,我们需要更多的超光速文明组成更大的炫光,只有那样,才更容易被吞裂者发现,并诱导它们将我们从地底挖出来。至于它们会不会挖,什么时候挖,将要拣选哪些超光速质点挖出来,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单青羽在绝望中想到一句陈诉:一个文明的悲剧是另一个文明的喜剧;一个文明的消失,是另一个文明的消遣;一个文明的救亡图存,是另一个文明的举手之劳。
然而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破口而出的却只有另一句简单的反问,一句带着锋芒和寒气的反问,他说:“我们——难道不会因此——感到可悲吗?”
交流者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类个体以近乎鄙夷的态度对待宇宙大家庭,这一点它始料未及,因为人类是尘埃里的尘埃,是井中之井,但从人类心底升起的骄傲却如火焰般冲向云霄,那是一种不甘渺小的雄心,也许只有低到了尘埃里的生物才能产生的无畏的抵抗之情吧。
交流者思考片刻,然后说:“可悲!不,宇宙大家庭并不可悲,我们的挣扎也并不可悲,因为每一朵花都努力地开放过。”
“每一朵花?我们世世代代的文明难道只是为了绽放出一朵花,等待更高文明的采摘?”他心中转了个弯。
“确实如此!”
大撕裂倒计时1天,交流者带着单青羽参观了宇宙大家庭的逃亡舰队,无数犹如星碎般的发光点阵集合在宇宙深空。舰船的造型各异,风格混杂,却是来自于无数个伟大宇宙文明的精华,它们或许会将来自母星或母宇宙的生态圈、动植物标本、文明标本等一并装入飞船中,等待吞裂者将它们从低层维宇宙挖出来,摆在另一个层维的博古架上,或夹在书本里制成标本,或放在福尔马林浸泡的玻璃容器里。无论如何,这些美妙的飞船和里面奇异的文明之花、技术之果都将从大撕裂的灾难中暂时解脱。
为生而做出的牺牲是值得的,至少文明向往着希望,虽然吞裂者能选中它们是一件极为渺茫的事件。
大撕裂倒计时22小时,交流者在这最后时刻默然不语,它知道时间意味着什么,并非意味着死亡的降临,而是被吞裂者看中并拯救的概率正在指数级降低,现在它仿佛已经看到了死亡在远处向它的文明挥手。
单青羽无法揣测这个外星人的内心世界,它们会有怎样的心情,是悲哀还是焦虑,但推己及人,他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平和,故他猜测交流者也和他一样淡然地等待命运最后的安排,无怨无惧。那估计是大灾难来临前人们最真实的姿态吧。
大撕裂倒计时20小时,飞船正伴随着宇宙膨胀涟漪以超光速掠过空间,站在同样速度的参考系上观察,舰队其实是静止不动的,它们安静地挂在夜色里,犹如定格的照片。但在静止的背后,膨胀涟漪犹如涌上海滩的波涛,而飞船则是浪尖上翻滚的细小尘埃、颗粒或者贝壳。被冲刷上岸的过程中,舰队只能安静地等待,等待海浪将它们的命运带向不确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