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像是会再下起一场细雪来。镜下放了一个个方正的抽屉柜,爱佳只来望着镜中她自己那一张冰冷的面貌,眼下那一片猩红散去了,她仿佛从不曾流过泪。远远地,浮萍像是在更遥远的地方唤她道:“爱佳小姐,请你抽出来看一看,那里头都是我留的药,给你母亲吧。”爱佳道:“不用了——我母亲昨日就死去了。”寂静之中,她又站起身来,她瘦小的身躯忽地投为一片巨大的灯影,灯影之下她对浮萍笑道:“胡安明日回来。他走之前说着呢,回来后便选一个开春的日子结婚。”她转向镜中一望,却忽地什么东西又做了响。爱佳在忽然的惊恐之中扭回脸来,原是一块金怀表从一片片雪一样白的幔帐之中滚落到无边的床沿底下去了。真正的落了个粉碎。不响了,从此也不会再响了。她听见浮萍终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痛呼,她扯着这声呼喊:“啊,我祝您——”爱佳没有听到这声呼喊的消逝。浮萍终于闭上眼往无边的海面上永远地飘浮去了。爱佳想,未尽的那不过是对他的恨意罢。
胡安如今再拥住她。她已不再去思索那些他拥着浮萍的日子,他曾与另一个女人纠缠的日子,那是数也数不尽的,但流过去了,便让它流过去了。她庆幸浮萍没有流下满面的血与泪来,只是那样平静地死去了。爱佳又想着她的那一具尸身不知何时才会被发现呢,想是这个冬天过去罢,又或者是更远的时间,毕竟那儿是一个活着的人也没有了。她仰起脸来望他——胡安还不知道浮萍死去了。于是他仍轻轻的抚着爱佳的背脊,握住她的手腕,任二太太在外头痛骂去,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后来她父亲也来了,真像是在她门外搭起来一个巨大的灵堂,父亲呼唤她,又或者是唤她母亲呢,恨不得将她母亲从棺木之中扯出来兴师问罪一番才算完了。二太太哭的要断了气:“玉佳,我的好女孩儿!她这一辈子真是被你这个疯子糟践完了——过去我养了你这么多日子,竟不知你是个疯子呀!”父亲竟也流下泪来了。他不为母亲的死流泪,但今日终于为另一个人的痛苦流泪。爱佳想,他又哪来什么过错,他只不过是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错的无非是到死仍在梦中爱着他的母亲呢——是她令自己变得无比低贱。爱佳在一阵阵的颤栗之中伸出手来,用尽了力来扯了一把胡安的褂边,已不再是小小的涟漪打着圈儿,只是胡乱地打成一个又一个的结。胡安在哭声、嚷声、丧乐声中叫了叫她,他道:“爱佳,不要怕——我们结婚去。”他对她道:“不必怕,等你母亲的丧事完了,我们就立刻结婚去。”爱佳道:“等开春吧。”忽地,她也流下泪。她的泪便又化成一条流不尽的长河了。于是她痛哭起来,只是咬着齿牙,也咬着晃动的哭声,她唤他道:“胡安,等开春,再等开春吧。”四方天地里静的只剩她和他的声。但外头仍轰鸣鸣做着响,好像是炮火,又好像是烧起来无边的战火,但那时天津还没有开战呢。不断烧的作响的只是二太太在门外高举着的一根根烛火。灰蒙蒙的牢狱之中,胡安紧倚着爱佳一遍遍地说道:“我和你结婚去。开春之后——我立刻和你结婚去。”
梦中见 须尽欢(上)
瓦檐上流下来雪融开的冰丝,掉在人手臂上,好似针一般直扎进骨头里。胡安正从长褂里抽出来一根烟来,还没点上火,或者已点了,但水滴在上头,于是火便灭了,没做一点儿声响。远远地,他唤来的人力车正在那儿等着他,拉近了一瞧,他认得是那一个,不知多少个日子前拉着他去找浮萍的那一个车夫。那也是一个下大雪的天儿,他在舞场门前等着她出来与他一块吃晚饭去,但她的小窗台暗暗的,见不着一点儿光。他糊涂地以为她睡去了,便等着她醒过来,直等到夜半时分,舞场前的彩绘大窗也暗下去,里头走出来一个又一个醉的挺不起来腰身的男人。他当下拦住一个来问:“莺莺今晚在不在?”男人笑道:“不在,有一张新面目,很漂亮。”胡安又问他道:“那么——浮萍小姐呢?”男人回他的话:“哦,她不是被周先生请去吃饭了么?我已经多日没有见到她。”他又恍然记起来,他那时与浮萍分别了一段时日,他到了广州去,离去的日子之中他写给浮萍的信件她一封也没有做回复。他下了船便去找她,却执意地不肯入舞场大门去,他已写了最后一封信告诉她今晚他会在门前等她,只等待着她推开一屏大门与他做久别重逢的戏码。胡安与她纠缠的五个年头之中有一个年头是最不清醒的,他几乎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舞场,只等着昏死在浮萍的梦中。他并非不爱浮萍,但他决不能为了爱一个女人而消沉了自己的意志,他爱浮萍无非是爱她出众的面貌、爱她冷漠又多情的神色,那是莺莺又或者是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与之效仿的。他便以为自己既然暂时不结婚,也不知何日会结婚,只暗暗地做了一番与她胡乱度日的打算,却在这番打算之中忘却了浮萍大他许多的这一事实。不知哪一日浮萍曾笑他道:“您是不结婚,你即便是永远不结婚也是如此。但我可不能,我是要结婚去的。”胡安唤来一辆车,乘上去,车夫问他要到哪儿去?他竟回道:“请到周公馆去。”车夫道:“天津像是没有周姓的公馆。”他只得唤车夫在大雪里头走一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