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走到一处大空地,那儿泛着小小的光圈,光圈里头一个女人坐着一辆人力车来了。他立即认出她,她是浮萍,她系了他送她的毛领子,将一张雪白的脸全卷缩在里面,只抬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车轮子在雪地里转了转,停下来,他匆匆望她一眼之间,便都下了车。是他先紧紧地拥住了她。
那一个冬天过去之后,浮萍真正地结识了周成。胡安从不问她什么时候再不去见周成的面?只记着她说的:“我是要结婚去的。”他那时便以为她甘了心要做别人的四太太、或者五太太,总之他是永远记不清楚周成是有几个太太的。只需记着他不会与浮萍结婚去,一方面是他不会结婚,一方面他仿佛从未想过与一个舞女结成一段婚姻。他将自己置于无关的地位之外,也将自己的情感放逐在一个没有边际的地方,所以他从未想过在放纵自己时来束缚另一个女人——尤其是浮萍。常有这样一些日子,他去找她时已不能立即见到她了,要等待她搭车回到舞场来,听见她拖着低沉的脚步声上了楼,推开门来,她正在解一件灰白皮毛的大披肩,见到他那一张冷冷的面容之时,手一颤,便把胸前别着的那颗布绒扣饰一块取下来了,直掉落在地上。她捡了起来,一边问他道:“啊,您来做什么?”只有那一回他不作声。在烛火的影子下他站起来,他记得清楚他把她那一件从前从未穿过一次的灰白大披肩扔到灯烛边,起了火,一缕缕雪白的绒毛正嘶嘶地做着响,又仿佛是她牙齿咬动之间的声音。他问她道:“穿着真那么暖和?”她骂他道:“我难不成真是下作的?等火灭了,我捡一身灰起来穿,也算是圆了您要羞辱我的意。”又或者是在骂她自己呢。胡安道:“我再送你一件,一件更暖和,皮毛更丰满的,更配上你的——但你不能再见周成去。”浮萍冷笑道:“您从前怎么不说这样的话?我以为我和您永远都这样呢,各自爱各自的,但我一次也没有请您留在我这里——”他用手紧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要捏碎她似的。直至她重又扬起脸来说道:“反正您永远不结婚也是如此,我是要结婚去的。”他只看见那件皮毛很快的烧尽了,几乎一点点灰也从小窗飞散去了,又听见的是无非浮萍的声儿,她在他的梦中重又说了一遍:“我是要结婚去的。”如今他再记起来那一件灰白的皮毛披肩,即是把浮萍那一具柔软的身躯、那一张动人的面孔一同深刻在了飘渺的记忆之中。他在浮浮沉沉的海面之上忽地惊醒,天已暗去一大半,凌晨时分他下了船,终于又乘上了这一辆人力车。在细雪中胡安问车夫道:“你后来有没有见过浮萍小姐?”车夫道:“我像是不认识一位叫做浮萍的小姐。”胡安道:“从前你拉过她一回,也拉着我,是到安平舞场去,雪下的大,你的轮子被雪吃住了,拉起来吃力的很,下了车后浮萍又补给你一些散钱。”车夫笑道:“您说的不知是什么年头的故事。”胡安道:“在天津时。”车夫道:“在天津的时候呀!那太远啦——爷,您知道,如今的日子是流着过去的,流过去就忘了,谁也记不得。”胡安只是重了他的话:“谁也记不得。”
下了车,他又到一家邮局去。周围是云云散开的人,耷拉着一脸的苦相。他竟只想着先给爱佳寄一封回信去,只是先坐下来,拿起白纸来写,匆匆写了几句便出门去抬手唤来一个人。他正好在门前静候着,是个跑腿的,他问胡安道:“您吩咐?”胡安从长褂里拿出来零钱给他,又把信给他,这样的时刻在不久之前还常常发生着呢,如今他却怎么也记不起给浮萍送去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那块金怀表吗?或是那条毛领子呢。又或者只是一封信。信上写着:“明天晚上八点钟的轮渡。”那是她最后一次送他出海去。她又发起病来了,几乎是从床榻上抓起自己的皮肉站起来见他一面,他想起她在镜子前擦眼皮,他为她梳着头呢,过去的很多日子他常为她梳发髻。琉璃玉的细簪子紧紧掐住她小巧的头颅,一握紧,千丝万缕便都收进一根小小的簪子里。她向来是一个不苟的女人,衣领扣子要扣的整齐,头发也要梳的整齐,一双脚迈出去,背脊就打着挺起来,绝不低下去。即便是病了,眼皮也要淡淡染上指腹间的红色,唇珠也抹上去,扭回脸来望他时,他便只记得她冷冷地笑道:“我还是送您去吧,日子指不定已经倒着数起来了呢。”她说的是一番真理,她活过去的日子总归是比他长些的,总可以比他预见往后的种种,她如何乘上另一艘轮渡去上海,如何去见周成去,他却是永远不会知情的。只是那么一日他拨通电话吩咐人送药去,却在电话里头惊醒过来,原是听见她离开天津的消息了。他几乎以为他即便立即乘上船回去,或者游过一大片海面,也再见不到她了。她终于当了一位太太去,正如她常常说的:“我是要结婚去的。”他如果不与她结成婚姻,那么她便可以和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结成婚姻。即便不是一段配上她的上等的婚姻。于是他永不结婚的心曾如潮起潮伏的海面开始晃动不停,直响彻过一阵,惊慌过一阵,却要立刻再去打探她的消息——他又几乎以为她已和周成结了婚。他仍记着那日的糊涂,他糊涂地发了疯,搭上了往上海的轮渡,却在海面上又停下来,不知为什么又坐回天津去了。或者因忽地想起周成的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