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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东亭站在城头上,看着乔姒的马车驶回城中,他眯起双眼,这女子也曾语笑嫣然,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心里变的面目可憎了?是她害死阿棠的那一天?还是撞见她虐待阿棠孩子的那一天?
不由摇了摇头,他早就给足了宽容,耗尽了耐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失去了乔姒。
亦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想念那个叫阿棠的女人。
宋东亭没有察觉,此时此刻正有个女人面蒙黑纱,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远远看着自己。
女人眉心有一抹海棠花印,两边眼角各有一抹红影晕开,说不尽的妖冶魅惑。她身段消瘦,一袭黑衣,定定地看着城头的宋东亭,似乎在等待什么。
忽然之间,城头上炸起一道银光,宋东亭直直倒飞出去,随即凌空一翻,振袖剑出鞘,在墙角飞檐落定。
与此同时,一个飘忽不定的黑影出现在城墙,声音游移而阴寒:“宋东亭,数年不见,你的功夫倒是没什么长进。”
女人手中捏着几枚菩提子,盯着那飘忽的黑影,蓄势待发。
宋东亭冷笑一声:“五年了,你终于出现了,千煌侯!”
正是千煌侯的黑影阴森森一笑:“在下多谢世子殿下当年赏赐,如今特来回礼!”
说着一条金橙橙的光圈抛出,黑影疏忽不见,如同鬼魅。
宋东亭双足轻点,接过那光圈,却不由得一怔,是一个小儿的金锁项圈。项圈上刻着两个字“棠生”。
他给孩子取名棠生。
幽冷的声音传来,好似来自九幽地府,“宋东亭,想让你儿子活命,那就一人前往城外魔鬼林。”
暗处的黑衣女人眼中一寒,其中带着一丝慌张,儿子?千煌侯抓了宋东亭的儿子!
心潮跌宕,她本来也是来讨债的,可是如今只能暂且放弃杀他,因为他的儿子有危险,因为那也是……她的儿子!
茫茫戈壁滩上,有一处怪石嶙峋的沙石林,传闻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宋东亭轻飘飘落在石林外沿,一手仗剑,另一手紧紧握着金锁项圈,皱眉不语。忽然微微侧头,沉声喝道:“出来!”
一直尾随其后的黑衣女子隐在一座沙丘后,闻言微微迟疑,双手在砂砾上一拍,掀起一阵沙尘,整个人混在纱尘中欺向宋东亭。
宋东亭冷笑一声,剑气在空中灵活飞动,破开漫天沙土,数道剑罡向那黑衣女子飞去。
只听几道尖锐声响,如同刀割铁石,几枚不起眼的菩提佛珠将杀气腾腾的剑罡一一击碎。黄沙之中,两人站定。
黑衣女子看向眼前一身青衫的宋东亭,眼中闪过悲戚之色,五年了,她受尽折磨,每日服食沙漠毒海棠,与体内的西域蛊毒相克,以延迟蛊毒发作时间。她不是怕死,只是咽不下那一口气。
宋东亭见了她的眉眼,心中大动,忍不住失口叫道:“阿棠?”这个女子眉眼之中的倔强隐忍,很像阿棠啊!只是,那一丝自怜自艾不在,更多了几分妖冶寒凉。
黑衣女子冷声道:“你认错人了吧。”声音温淡,却不似当年阿棠那般清婉。
宋东亭皱了皱眉,声音,不一样。他不禁苦笑一声,暗想自己真是糊涂了,即便那日阿棠落崖未死,也熬不过西域毒蛊的发作,如今已经五年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么多年,早已红粉化枯。
“你是何人?”想清楚后,他沉声问道,如果这女子与千煌侯无关,他可以考虑放她一马,只因她的眉眼与当年死去的阿棠很像。
黑衣女子却是不语,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了那年初见他的模样,他依旧温文儒雅,依旧气度清贵,唯一不同的,便是风沙在他脸上留下了些许沧桑。
宋东亭见她默默不语,当下也无心思再理会,转头望向魔鬼林,朗声道:“千煌侯,我已经如约而来,快快现身!”
风沙携着一个幽冷的声音徐徐传来:“进来!”
宋东亭皱眉,进去?当地有个传说,魔鬼会戏弄误闯进来的过客,让他永远也走不出石林,一直不停地原地绕圈,直到最终精疲力竭而死。
只是微微迟疑,他便不再犹豫,千煌侯抓了棠生,那是他的儿子,也是那死去女子的骨肉,他不能弃之不顾。
走了几步,却见黑衣女子也跟在身后,宋东亭冷声道:“这不是你可以进来的地方,快滚!”
黑衣女子并不言语,也不看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走入石林中。宋东亭眼神闪动,不再说话,既然已经提醒过,她喜欢自寻死路也便与他无关,他不是什么好人,不会对每个人的生死都在意牵挂。
深入林中,那女子就好像知道路一般,自顾自前行。宋东亭心中疑云暗起,没准这女子是和千煌侯一伙的。念及此,他默不作声跟在她的身后。
瞧着她异常消瘦的身影,宋东亭忽然恍然,这身影……
似曾相识!
微风轻拂,一阵阵美妙乐曲从远处飘来,似乎有千万只风铃随风摇动,又似乎有千万根琴弦在轻颤。
黑衣女子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仰头看了看天色,轻声道:“起风了。”忽然回头看向宋东亭,说道:“只不过一个妓女生的孩子,你何必亲身涉险?”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冷笑、一丝讥诮、一丝怨恨。
宋东亭脸色一沉,冷然道:“与你无关。”这么多年,他不允许任何人说棠生的母亲是妓,就连乔姒也不行。
旋风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美妙的乐曲变成了光怪陆离的叫声,像婴儿的啼哭、女人的尖笑、贩夫走卒的吵闹……
宋东亭望着眼前黑衣的女人,她独立在风沙之中,不知为何,他却想到了初雪的边城,以及……海棠花凋零的夜晚。
看着他出神的模样,黑衣女子微微皱眉。痛,呼吸都带着痛,她轻笑一声,是不是他看每个女人的神情都这么专注?生硬地转头,不再看愣愣失神的他,她知道,他这种让人沉迷的专注神情中,向来带着无尽的残忍。
在她还是那个阿棠的时候,就深有体会。
“姑娘可曾去过边城?”宋东亭忽然开口问道。
“边城?”阿棠依旧在轻笑,语气似是疑问,似是嘲讽。
宋东亭却无比认真的解释:“在雪山的那一边有一处小小的城镇。姑娘可曾去过?”
阿棠笑道:“边城啊,那里的人卑贱如蝼蚁……”
宋东亭似乎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道:“在那个地方,曾经有个女人,我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个自甘下贱的妓……”后面的话,他隐去了,只在心里叹息:“可是自从她死后,我却总觉得失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无数个午夜梦回,冷得发颤的时候,竟然都无比怀念她的温暖……”
阿棠握紧了拳头,继续笑道:“既然只是个自甘下贱的妓,世子殿下还提她作甚?”
宋东亭自嘲一笑,女子言语放肆,他却生不起气来,轻声解释道:“我总觉得你跟她很像,想问一问你认不认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不认为黑衣女子会和阿棠相识。这女子武功之高,是他平生罕见,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与阿棠有什么牵连?
狂风骤起,黑云压顶,嘈杂的怪叫变成了鬼哭狼嚎,沙尘漫天,四处迷离。
宋东亭重重一叹,站在这漫漫黄沙之中,他想到的却全是阿棠的影子,想起那年初到边城,她上前软语笑问:“这位官人,外地来的哦?”
他是一个在漫漫黄沙中的孤独的人。
阿棠为他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伤而失神,她心中只觉得可笑,明明是个无情之人,为何却常常显露深情之态?
宋东亭忽然拔剑出鞘,断喝道:“千煌侯!出来!”一道剑气递出,砸向近前的沙石柱子。石柱断裂,一个身影从中飞出。
千煌侯依旧黑衣蟒袍,手中拎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居高临下地站在更大的一个石柱上。
阿棠心中一紧,她不由鼻子一酸,泪眼朦胧。那个被千煌候拎着的男孩,眉眼像极了宋东亭,小脸蛋红扑扑的,显然遭到过毒打,不过孩子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透着一股倔强。
见到了仗剑而立的宋东亭,男孩叫道:“爹!爹!快杀了这个坏蛋!”
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这个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啊!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看清他的模样,这五年来,她不知道在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想念这个没有谋面的骨肉,撕心裂肺的思念,比那西域蛊毒发作的痛还要更甚。
宋东亭轻声道:“好孩子,今日就让你看一看爹爹的本事。”
千煌侯笑道:“哦?那本侯也要看一看,这五年来沉迷在温柔乡的世子殿下有何长进!”
“你我之间的恩怨,刀剑上解决,莫要牵连孩子。”宋东亭手握长剑,平静地道。
千煌侯冷笑:“五年前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今日,你就是我的刀下亡魂!”扬手一抛,将男孩抛在沙地上,他手中已经握着大刀一柄。
孩子在沙地上一个翻滚,站起身奔向宋东亭。
阿棠见到孩子无碍,心中长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感到酸楚,因为孩子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凄然地想,这五年来,她的孩子是不是一直将那位心狠手辣的公主唤作娘亲?
宋东亭将孩子护在身后,对于千煌侯的放手,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心中已经猜出千煌侯的打算,既然将自己约到这魔鬼林中,想必是笃定了能将自己置于死地。
心中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下一刻他便仗剑飞起,只听哐啷一声巨响,刀剑相交,已经与千煌侯纠缠在一起。
黄沙漫漫,似乎要将宋东亭与千煌侯吞噬。
阿棠抬头看了一会,转而看向站在沙地里眼神奕奕的男孩。他专注地望着自己爹爹的身影,眼中并无畏惧,反而是激动兴奋。这样的神情,像极了宋东亭。
阿棠忍不住轻声唤道:“孩儿……”
孩子扭头看了阿棠一眼,皱了皱清秀的眉,没有理会,继续看向黄沙中纠缠不清的两人。口中大叫:“爹爹!爹爹!”叫声中透着欢快鼓舞。
泪水滚落在黄沙之中,阿棠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看向场上那个一袭青衫的修长身影,眼中唯有恨意!是你!宋东亭!是你让那女人抢了我的孩子,是你害我日日夜夜忍受煎熬!
她每日服食毒海棠,毒性改变了她的面目,改变了她的声音。她是阿棠,却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任人轻贱的娼妓。她没有忘,什么都没有忘,她重新出现就是为了讨债!
恨意涌上心间,手中捏着的菩提子陡然飞出,力道准头无不炉火纯青,直射向宋东亭周身的几处穴道!
正在酣战的宋东亭门户大开,被夹带凌厉劲道的菩提子砸中窍穴,手中剑招立即出了破绽。
瞬时鲜血飞溅,千煌候手中长刀穿胸而过。
变故斗生!男孩撕心裂肺大叫一声:“爹爹!”匆忙跑到跌落在地的宋东亭身边。
阿棠也是一惊,她看着他跌落在地,枯叶一般,没来由想起五年前在稷下学宫,他和千煌侯昏天暗地的一战,也是以他的惨然落败收场。那时候,她仔细为他包扎伤口,他轻笑着说:“本世子居然有点喜欢你了……”
忍不住捂住心口,她蹲下身子,这么多年风流云散,有些事情却依旧没有改变。她不愿意承认,在看到宋东亭受伤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心情竟然与当年在稷下学宫时一般无二。
千煌侯放肆大笑,他手握大刀望着受伤倒地的宋东亭,居高临下如同来自幽冥的魑魅,缓缓举刀,他大笑道:“本侯今日就送你们父子共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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