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明回想起神话中那张人皮,而今,一张脑皮即将如神话中那只天青色羽毛的神鸡一般展开羽翼。
为了减少开支,科学家没有重新提炼反质量物质,而是回收了那粒将原夏坍缩为高密度质点的反质量粒子。粒子被装入发射器时,彻明仿佛看到原夏和孩子向他微笑,他要将囚困于坍缩点的他们再次释放出来,但他们不可能复活,释放的只是一波波时空涟漪。
随着阿玛兰达念诵倒计时,火箭升空,坍缩的反质量物质抵达特定方位,众人或仰望、或透过监控器观注视着接下来神奇的一幕。
反质量物质从坍缩态逆转为膨胀态,如同拉紧的弓释放储蓄的力量。霎时间,天空中的繁星似乎抖动了一下,目标点上裸露的鸡脑仿佛一颗石子在波涛中沉浮。紧接着它簌地沉入空间中,仿佛精灵将宝石藏匿在黑暗里。鸡脑消失了。
但它并未消失,只是人眼无法把握那一瞬间的骤变罢了。
前方探测器传来画面,信号员说:“实验完成,鸡脑已经展开为一张膜,画面等待回传。”
等待之际,彻明脑补了那个被忽略的过程,膨胀的涟漪形成空间褶皱球体,撞击到鸡脑时,它如同汤圆被足球瞬间碾压为薄片,形成略带弧面的二维皮膜。
画面传送成功,印刻在人们视网膜上的视频显示,鸡脑中的几亿颗脑细胞已经平摊为一张跨度为3000公里的巨大平面,面积与月亮横截面不分上下,如同一张透明的面膜覆盖在B星上空。它的厚度只有一根弦的抖动幅度,几近为零。
之前同样的射击之所以没有展开大脑,因为有脑壳的阻挡,而被限制在了极小的空间里,收缩为一滩浆糊。
鸡脑的展开等同于从三维跌落至二维,质量接近于无。这仅有的重量让脑皮在引力作用下极为缓慢地朝B星地表下落,需要几万年才能真正抵达地面。在此期间,他们有充足时间研究脑皮的性能。
几天后,脑皮依然漂浮于B星引力圈中,因为轻薄无比,没人能用肉眼一见真容。勾股研究所想到了一个办法,在B星的卫星上射出一道短波激光,通过半反半透镜的分光效应形成两束等量光丛,一束从脑皮的底部斜射,一束由侧方进入,两束光越过全反射角发生干涉,部分光波加强,部分光波减弱,因此在脑皮表面形成了明暗条纹。
与其说这些是条状纹理,莫如说是极为混乱复杂的涡旋,犹如奶昔兑入咖啡时的纹理。总之,脑皮不再是完全透明的物体,它有了可被辨明的形象。
勾股研究所和其他相关领域的专家坐上航行器,一同见证展开的脑皮,彻明和阿玛兰达也在其中,几十名航天员穿着太空服从航行器中跳下,犹如极限跳伞运动员,但他们不会一直俯冲向B星地面,反向喷气设备让他们能够缓缓下降,并在靠近脑皮时停止。
脑皮在激光下变成形迹可疑的薄光物体,犹如一张彩色糖衣曼妙地悬浮于漆黑的空间中,B星则成为那张糖衣即将包裹的糖块。
它既像蝉翼,又像白蛇蜕下的皮,又像脱落的眼角膜,或是别的什么不同寻常之物,那虚幻的诡异与超现实的叠加就仿佛凌晨唤起的醒梦一般,带着令人咂舌的迷乱。
脑皮的接触者们此时像极了《碟中谍》里面的伊森?亨特,挂在半空中双手展开,一点点靠近脑皮,却不敢轻易接触它。
彻明靠近时,感觉如同接近月球表面,但当距离物体几百米后,整张脑皮已经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简直变成了广漠的大地,但那是无比单薄而光滑的大地,上面溪流般的花纹只是光的干涉条纹。
阿玛兰达在远处传来视频通话,她离脑皮最近,位于脑皮正中央部位。在另一边,古教授和团队则在脑皮的边界上,他的画面显示,从脑皮的侧面看去时,其平面逐渐被一条细线取代,那细线透着激光在反射与全反射的临界点上带出的光泽,因此边线光亮异常,仿佛一条完美的欧几里得直线,直穿宇宙两极。
古教授那边的信号有些差劲,他说:“我们开始检测脑皮的活性,传输端各就各位,接收端收到请回复。”
接收端位于脑皮对应的另一边,两边都有勾股研究所的成员,他们想从一边释放电流,看另一边是否能接受到。若能接收,则证明这张脑皮仍然具有活性。要知道,这张脑皮是由鸡脑摊平而成,脑细胞通过生物电流传递信息,若电流能准确无误地在指定端口传输,则意味着降维后的鸡脑没有扯断脑细胞连接,位于脑壳中打成浆糊的脑细胞之所以会断裂,是因为包裹的环境让展开的力量不均匀,挤压变形导致撕裂。
实验开始,古教授利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装置,在脑皮的边界置入一粒微小电子,也即电流的最小组分。很快,接收端捕获了这枚电子,就像接球手毫无悬念地抓住了棒球。
接下来,古教授释然一段连续电流,电流中有特定信号,他想看看信号会在其中经历什么。一段电流涌入脑皮,带着微弱的光线,瞬间穿过它那3000千米的直径,蜿蜒崎岖的电流犹如火蛇般串过,先是进入脑皮中心,被阿玛兰达观测到,紧接着在偏离中心的另一个区域中,彻明也看到了那条电蛇掠过。临末,它抵达接收端,进入接收器,一条电流完成了它的传输。
返航的信号催促他们回到航行器上,揭露实验结果。他们登上航行器,来到中央会议室,后方的投影屏显示了脑皮的数字模型和各项参数指标。
没有穿太空服的古教授如同苍老的婴儿,身高大打折扣。
一位专家说:“那玩意真是……我全身的脑皮疙瘩都起来了。”
“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居然还有活性。电流通过后,信号不增不减,数据也表明,鸡脑的神经结构基本健全,等同于还活着。”
“可怜的鸡啊,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
“它是幸运的,可以见证奇迹。”
“我不敢苟同,它若是活着,又失去接受外界信息的器官,这样的脑子留下来挂在宇宙中,那也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任何东西啊。”
一个生物学家说:“你的说法并不准确,缸中之脑也能获得五感,只需让电信号进入,便能幻化出奇妙的感官体验。鸡脑如果还活着,理应把我们刚才递送的电流当做一种感觉。”
“是痛苦还是甜蜜的感觉?”
“难说,痛苦和甜蜜都源自于电信号,只是电流激发的脑区不同而已,很难说我们刚才的举动激发了它的哪项感知。”
“真同情这只实验鸡,我设想过,遍布宇宙的射线、微波和高能粒子等都会对脑皮造成影响,无数电信号应该早就遍布它的脑区,我想它恐怕已经尝遍了五味杂陈。”
“估计它算得上人造的新物种,甚至是智能。”
“我们搞出了个妖孽。”一位学者嬉笑着。
此时,古教授用他小而干枯的手敲击桌面,众人停止了交谈。
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向身旁高大的年长学者身上,尔后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分析了一下数据,证明脑皮确实保有活性,但已经失去了意识。”
这让众人刚才的讨论都失去了意义,假如鸡已经死了,便不再拥有感知能力。
高个子说:“确实,我们下一步本想将人脑展开,以风筝的形式投放到宇宙中进行光速航行,但鸡脑展开后荡失了意识,计划遇到了阻碍。”
这个结论对于彻明而言,无疑是当头一棒,莫不是星耀传递给他的信息有误?
他反问:“为什么说鸡脑已经死了,却又保有活性。”
“活性与活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一颗大脑还具有活性,指的是大脑依然鲜活,可以传递信息,且神经突触的连接完好。而活着则意味着大脑在具有活性的基础上,还需要有意识注入。你应该清楚,人的意识散失后,大脑并没有马上腐烂,因此活着与活性是有区别的。”
古教授补充道:“展开的脑子上具有复杂的纹理,那纹理就是连接通路,或是一盘迷宫,只要迷宫能从入口进入,从出口出来,则迷宫完好无损。而人的意识则是里面穿行的老鼠,现在,我们得出的数据表明,这个迷宫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框架,没有老鼠穿行其间。如同一座鬼宅。”
“如果我们重新把老鼠放回迷宫中呢?”彻明并非抬杠,而是指明了新的思路。
“那要看你怎么放,因为每个老鼠都在原有的位置上,如果错了,则人的意识也会变样。”
彻明说:“我们可以建一个与大脑同样的迷宫,再把意识转存进去,等真正的大脑摊平后,再将意识转移回去,相当于下载和上传。”
彻明联想到了自己的专业,在最关键的时刻,它还是起到了作用。
古教授点点头,“理论上是可行的。”
阿玛兰达说:“你这套思路有点像中国古人的绘画理念,他们先将人的造型和框架画出来,此时画中之人还是死的。紧接着,再小心翼翼地点上眼睛,才算活了过来。这个过程叫做——我想想,应该叫做‘赋神’,赋予其神采。”
“可是,”古教授说,“有谁愿意提供大脑进行实验。”
众人彼此打量,有人说:“恐怕不会有人愿意接受这种极致的感官实验,毕竟大脑展开的后果没法预测,当它受到宇宙辐射的轰击时,又将经历怎样的痛苦或折磨。还有,它会在膨胀涟漪的推送下以光速飞向宇宙边界,那又会经历什么,这一切未知的恐怖都将令人望而生畏。”
彻明毫不迟疑地说:“我知道有谁愿意。”
他的意识回到过去,那时,他正要从蒲公英飞船登上航行器回到B星。单青羽递给他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只断线的风筝,他在彻明的耳朵边说:“在我有生之年,我希望——乘坐风筝去找回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