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其他小说 > 超围 > 第七十八章 风筝人
    四年时间在比邻星的日夜交替中一遍遍划过,B星距离比邻星的近日点,白昼依然惨淡,但亮度惊人,天空中透明的白色里混入了更加空茫的白,灯光的存在超出了必要,四周浑然透亮,白净得近乎于天堂。

    单青羽躺在勾股研究所的实验椅上,接受众人以摄像头为眼的审视。

    B星的居民自锚定时代起,便再没有见过如此苍老的人类,单青羽仿佛是从远古时代回来的野人,散发蒙昧的地球气息,与这新世界有着格格不入的错位。

    他又像是格列佛误入小人国,强大的不是单青羽的身子,而是他早已板结成块的内心,与眼下B星居民的惶恐形成反差。他的强大在于无畏,面对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风筝人”,并即将忍受尚未探明的感官历练,他毫未退却,镇定自若的神情令人想到基督在十字架受难时的情形,代替众人受此人间酷刑。

    他们难以揣测,一个人的意志应该到达怎样的阈值才会甘愿扑向恐怖的未知深渊,除了疯子,怕是只有大彻大悟的圣人才能下此决心了。

    单青羽在组织者的安排下,需要面对直播摄像头说话。他面容平静,只有满脸的皱纹仿佛海浪与沙丘般浮现,神情却沉入一层难以言说的安详中,如同神圣的光芒隔着一卷雾帘。

    他说:“我的身体只是我的衣服、太空服、皮肤或是遮羞布;我的身体即将成为一个空壳、废弃的鸟巢、撤退的军营或是散失温度的公寓;我的身子将交还给大地保存,交给一切物质的轮回、循环、包裹或者人们的字里行间。”

    B星观看直播的人们用脑子记录下这句冗长却饱含深意的话语,那是从一个年近耄耋的老者口中吐露的真言。

    单青羽继续说:“但我的心即将飞向那片空白,去填补人们永世无法探知的渊薮。我每每想到此处,恐惧和担忧就变得苍白无力,只有对未知的兴奋将我指引。《圣经》中有言:应当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们。”

    最后那句话犹如一块重铅沉入心海,人们心中激起无量波涛,难以平复。单青羽指不定是在催促人们趁着星耀的指引离开,不要等到宇宙毁灭时蒙受黑暗的降临?

    彻明也被这句话锁在了原地,话中的力量久久不能散去,怕要伴随他往后的人生,根植在其心髓之中。

    直播画面切断,单青羽独自面对自己,他的大脑即将被机器取出,仿佛从一罐陈年酒瓮中舀取娘酒。

    麻醉刺入,安然睡下,切割头骨的画面被隐去,实验组的内部监控器画面一转,单青羽的身体已经被拖出,一颗“粉色的精灵”储存在玻璃罐中,如同腌制的仙桃,那是一颗人之为人的所谓内核。

    大脑中的意识被转移,或者投射到数字矩阵所构建的迷宫里。单青羽感觉自己如同两条紧紧黏在一起的双面胶,被剥离时,那些代表自我的符号被拷贝成型,又像看着被自己一分为二,与镜中的另一个自我相距别离。

    存储在数字矩阵里的单青羽无法感知自己那形状莫辩身躯,他找不到头与脚的位置,没有上下左右空间,也回想不起拿捏和触碰的感觉,整个可以称之为身体的集合范围犹如长毛的球,或是某种消融了边界的隐喻,他很难断明自己的所在。

    而在原生大脑里,他的意识如初,只是大脑与身体切断联系后,他的意志无法驱使原有部位的响应,他感觉置身于幽闭的黑暗里,通体被拘束带缠绕,又或者悬挂于沉重而瘙痒的真空中,瘙痒得让人无从抓挠,就如同双手无法伸入肠道将其抚顺,只能通过想象来弥补。他想象自己确实是一颗浸泡在液体里的孤脑,则一切现有的感觉都讲得通了,于是他“心中”升起震动般的余寒,渴望着再次拥有活动的四肢和皮肤的触感,即便那是一个多么残破而累赘的躯壳。

    这些是被剥夺躯壳后的本能反应,但这一感觉没有持续太久。他渐渐觉得四周充盈着抽象的自由、温暖与无所谓的恬静。

    他的大脑通过航行器运送到B星引力范围外的无重力空间,航行器将装有大脑的第一节前庭舱分离,射入更远的太空,并用八个方向的喷气口将前庭舱固定在指定目标方位。

    喷气停止,前庭舱敞开阀口,大脑被投放于虚空中,犹如花萼与花托中“产下”一颗晶莹的果实。此时的大脑被一张透明球形薄膜包裹,避免真空和宇宙射线的直接伤害。

    接着,他们将早先用反质量坍缩的一颗行星作为发射源,向指定目标方位发送膨胀涟漪,虚空中的特定卡-丘空间砰然酝酿波涛,膨胀球击中单青羽裸露的大脑,三维实体向二维跌落。

    他的大脑在猝不及防的一瞬间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但那并非消失,而是进入了平面维度,延展为一张面积远超过比邻星横截面的巨大纸片大脑。

    纸片大脑同样完全透明,航行器上照射出干涉光线,才在黑幕中得见那幽灵般漂浮于比邻星系的潜在物体。

    彻明看到,单青羽展开的大脑同样布满复杂纹理,但比起鸡脑,人脑的纹理更富有组织性,从盘复的花纹中隐约得见某些规律,犹如罗杰?彭罗斯的“风筝与飞镖”地砖图案,每一处都不加重复,却能从中窥见数理联系。这也许正是人的理性思维的图示化呈现吧,一如树桩的年轮体现其生长阶段的印记。

    单青羽的原生大脑在展开瞬间,意识荡然无存,意识只不过是纪录在案的信息,一条绳子上的绳结位置可以比喻为意识节点,若将绳结全部解开,则意识消散,绳子依然是那条绳子,却没有了纠葛的节点,没有了信息。

    彻明将储存好的意识通过仪器重新注入到展开的大脑中,仿佛在一张纸上重新打印文字。

    他的意识被写入时,过程如同从一场梦中过渡到另一场梦,他看到两个决然不同的场景和两个决然不同的自己慢慢转化。

    意识植入后,古教授和阿玛兰达各自在展开的纸片大脑两端发送和接受信号,以此确认他的意识没有出现纰漏。

    古教授将早已拟定好的问答发送到过去,一条电蛇在纸片大脑上逶迤前进。

    单青羽收到信号的感觉如同灵感乍现,意识里浮现出那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哲学中最深刻也是最根本的问题,单青羽没有嘴巴,只能用意识之声来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