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世界各地之真相,可取此书读之”,这句话是《马可波罗游记》引言中的头一句。我取用它作为这篇航行日记的前言或自序,一方面为了体现此次航行正如马氏的游历,以主观见闻描绘神秘的异域世界,并期望以此瞥见世界真相;另一方面,若我此篇日记能集结成书,借助量子通道传递后世,鼓励后人开辟新航路,也算功德无量。
想来,马氏的游记也曾激起一批求索之人对遥远世界的向往,这批求索者中便不乏人类熟知的迪亚士、哥伦布、达伽马以及麦哲伦。
在开篇之前,有几点需作说明,这也是本序的要点:
其一是写作缘起。我自登上蒲公英飞船后,便开始书写日记,那时人们的视野全然被黑潭包裹,所有的见闻无非是飞船内部的人性生态和对过往记忆的回溯,偏狭的世界观将我迷失于爱恨的泥潭中。然而此篇日记的写作契机却一反过去,我以风筝人独有的视角打开了广阔的意识边界,探知到洪流般的宇宙信息,因此我实则是以一只井底之蛙的目光来领略洞外的宏大篇章。对此,我的文笔和认知方式可能会限制表达,而其中难以言传的经验同样模棱两可,使我这篇日记缺乏真实感,被后人污蔑为杜撰之作也实有可能。
其二是写作时间。不得不说,仅凭时间便足以挑战我的认识,我万万未曾想到,以超光速航行时我并非只是在空间中随风飞翔,而同时在时间的海浪中漂浮,且这一切都是逆流回溯的。我看到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在回放,原本顺时针绕着比邻星旋转的B星,如今也逆时针旋转,光线反射回来,从行星射回恒星,而我的意识流却依然按照经验时间正向推进。故而单程的线性语言和文字所构成的常规日记形式恐怕难以描述倒流的时间。
在此我需要作出说明,我的日记只能间接地体现时间流逝,但真正回溯之旅的感觉却异乎寻常。为了方便读者体现时间倒流之势,我把风筝发射之时定义为正时间,原点记为风筝元年,而此后经历的任何时间都需带上负号。
其三是书写和翻译问题。我已丧失了身体,是纯粹的孤脑,所谓“书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执笔书写,我甚至没有发声器官,只能用意识之声回传,再由工程师转译为文字。
因此此篇日记存在特殊的翻译问题,我的意识之声即通常所说的“无声地在脑海中独白”,这种形式的“语言”转录为量子信号时恐怕也存在翻译问题。所以我希望读者带着与我同样的疑惑,理性且谨慎地甄别其中可能的误区,避免因翻译失实而误入歧途。
其四是主观与客观的问题。人们建立的最重要的二元对立是“主观”与“客观”。“我”成了一个范围,限制在内部,而外部则是世界,人们为此把自我与自然对立起来。
然而在我的切身感受中,自我与自然、人与世界的界限叠加在一起,当我的大脑被摊开并接受宇宙射线的冲刷时,我与世界融汇为整体。叠加才能呈现真相。
对,我的经验告诉我,并非绝对的客观才是宇宙真相,反而是主客叠加带来了真相。这与我们科学精神中推崇的理性与客观准则背道而驰。
以上便是我在日记开篇前的自序,若读者没能理解其中的要旨,接下来的内容可能会给你们带来不小的困扰,乃至于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和敌意。
风筝元年,宇宙射线密度1档,宇宙切片纹理β-9-γ面,膨胀涟漪方向无异常
我对周围宇宙的时空曲率进行了感知,有一种近乎少女抚摸的触感流淌在我假想的身体上,我在脑海中幻化出另一个自我,并通过微微抖动来探知曲率变化。曲率告诉我航行在一个逐渐回归到原点的宇宙旋涡中。
通过我对天文的理解,我能意识到航行的最终目的地是大爆炸原点,可见我并没有按照之前被告知的方式沿着宇宙膨胀涟漪的方向进发,而是反其道而行,回归原点,我正担心能否去往宇宙边界,逃离大撕裂的打击。
风筝元年,宇宙射线密度2档,宇宙切片纹理β-9-γ面,膨胀涟漪方向无异常
我首先看到宇宙射线在我摊开的纸片大脑上轰击的画面,形成一圈圈雨滴撞击水面般的涟漪,美不胜收。假设我的纸片大脑是一面海,那么宇宙中的信号甩击脑海时,就像无数的雨滴落向水面,形成复杂嵌套的大小同心圆,如同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冻结时留下的图像。
我看到的不再是人眼中所见的宇宙,它是一种全息图,正如宇宙全息理论所预测的那样,从高维投射到低维的屏幕上形成的复杂纹理,而我的纸片大脑现在就充当着那面投影屏。
然而更令我吃惊之处在于,那些辐射涟漪组成了具象事物,与我本身脑海里的影像叠加在一起,仿佛新印象主义画家修拉的点彩画,用无数的点集体现完整的绘画内容,又或者像大卫?霍克尼的摄影拼贴艺术,将不同的局部整合为一个完整的知觉整体。从局部看,那是抽象的符号离开一定距离时,却变成了我们期待看到的具象事物。
可以这么想象,我所看到的画面是一种屏幕,但像素点变成了一圈圈涟漪,是用涟漪组成的视觉世界。
我在脑海中看到了我的家乡,那是我在人世间保存的最早一段褪色记忆,头顶下着雨,那雨是宇宙射线,太阳被辐射涟漪用一圈圈正圆描绘出来,仿佛儿童用圆规涂画的一坨重影;不算太高的小山丘显得朦胧,起伏的波浪被同心圆描绘;靠近视野的中景处,一个藏黑色的建筑物阴沉地坐落于盆地与山脚之间,仿佛蜷曲的巨兽无声地打盹,它由更加细致的同心圆所叠加描绘;而在近景处,是一棵高大葱郁的水杉树,细节更为丰富,但依然叠加在辐射涟漪中。
我感觉站在颓废的屋迹里,站在倒塌的梁柱上极目远眺。
我想起来了,这段记忆埋藏得很深,那是我刚上幼儿园时,有一次和父母回老家,我独自走向老家那早已倒塌的祠堂里,踩着断墙颓梁,看到那让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眼前那栋硕大无比的黑瓦黄墙的方形建筑叫做关西新围,是位于老家江西省龙南县关西圩旁的一栋老建筑,它的造型如此奇特,以至于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烫下了深刻印记。
它同时也被称为汉晋坞堡建筑样式的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