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纪元约-141年,宇宙射线密度30档,宇宙切片纹理α-2-β面,膨胀涟漪异常
“大雨”的侵袭更加猛烈,头顶大圆继续收拢,而身后的黑域也一如羊圈将我们围困。我们必须加快脚步,但是苏慕寒站在山顶上,她指着山脚下一座青灰色建筑,那是一种造型比坞堡和土楼还要奇特的建筑,通体椭圆,像一道烫疤附着在地上。
我依稀记得那是另一种围龙建筑样式,它不再是全包围,因为当地的土客之争比起北方又更加缓和些,不再与外界隔绝。建筑的前方没有围墙,而是半月形水池,后方尚保留着半面围墙,只为阻挡寒冷的北方和靠山而居潜在的山体滑坡。
正当此时,天空雷声大作,“大雨”仿佛听见战雷的军队般趁势朝着人间猛烈轰击,更加密集而急迫。
“快,时间不多了。”
费了不少时间,我们才抵达围龙屋的正面,来到椭圆形布局的中央,中央是一条横路,路面平整,是晒谷子的禾坪。而禾坪如同一道分界线,将椭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半圆形的池塘,一部分是半圆形屋舍。
她把车子随意停放在门口的石柱旁,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璼公祠,正门横向结构的屋子称之为“栋”,往内共有三栋;两侧各有六排纵向排布的屋子,称为“横”。屋子往后延伸,环绕相接,构成六圈屋围。
苏慕寒说:“你看,整个椭圆从这里被对半分开,就像盘古开天辟地的一斧,将宇宙分成阴阳两半,‘阴’指的是池塘,它凹下去,承接的水代表阴。‘阳’指的是屋舍,它翘起来,接受南方阳光的照射,为阳。所谓‘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
“你怎么知道这些?”
“《天井》里原原本本讲的,男主角一直都在描绘他心中的乌托邦,而他实际上描述的却是围龙屋,蒲公英飞船上的人没有见过围龙屋,便视作乌托邦。”
“为什么把围龙屋描绘成乌托邦。”
“不晓得!”苏慕寒耸耸肩。
“这就像太极图,我联想到了那面太极陶盘,还有——宇宙微波背景辐射。”
“你看,比起坞堡和土楼的全封闭式建筑,南方粤东西北地区的围龙屋却是半包围的,仿佛是让闭合的宇宙开放——”
我把她的话接下去,那是池晚凌念的诗:
让闭合的宇宙开放
你瞳孔的吸积盘耀眼如指环
光划过圆锥曲线试探着奇点
而我在事件视界之外
永无交集
我省略了最后两句。
“就是这句,就是小说中的这句话让我决定去‘试探奇点’!”
“你是说试探伪裸奇点?”
“主脑虽能明察秋毫,却无法解读小说和诗歌的意象,有鉴于此,黑潭魔幻现实主义和无声乐队的歌才能大行其道。它不懂我的心理动机,我径直冲向了伪裸奇点。”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我并不是苏慕寒,如你所知,我只是你在潜意识里的分身。至于她看到了什么,只有她本人才清楚。”
“可她已经死了。”
“恐怕你只有亲自撞击一下伪裸奇点才能体会了。”
风筝纪元约-141年,宇宙射线密度32档,宇宙切片纹理α-1-β面,膨胀涟漪异常
我察觉到宇宙切片的纹理从α-2-β面过渡到了α-1-β面,很快将抵达α面,也就是宇宙大爆炸的原点。头顶的圆变成小圆,圆的外围遁入乌云中,露出的小口如同一轮明月高悬其间,从小圆里投射下来的宇宙射线仿佛浴室的花洒里喷出的水滴,冲刷着、描绘着世界,而世界仅限狭小的圆内,圆形包裹着盆地,而外围是黑域,逐渐向内收拢。
天上的圆与地上的圆相呼应,而两个圆无非是纸片大脑在宇宙漏斗形上的横截面,两个圆也许并非正圆,因为稍有偏移,便会切割出椭圆,正如圆锥曲线表示的那样。
光划过圆锥曲线试探着奇点
苏慕寒拉我进入璼公祠,闯过上中下三堂,绕过位于半圆形中心部位祠堂,来到围龙所围绕的一片空地里。
这片空地同样是半圆形,地上铺满鹅卵石,微微向南方倾斜,形成一个斜面,这样便能承接阳光。
苏慕寒说:“你看,这片空地上的风是否充满暖意。”
“确实,这得益于太阳的直射,因为在北半球,向南方倾斜的面可以和太阳保持更大的直射角。”
“你果然是学天文的。”苏慕寒满意地笑着,“但不仅如此,从北方灌入的寒风因为有后背山脉和半边围龙的阻挡,寒意被一层层消减,来到这片空地时,就变成了暖风。”
她趿起脚尖,用手指指着正前方的那片半圆形池塘,“你再看,那面池塘和这片空地形状一致,但方向相反。”
“就像故意设计得。”
“这里承载的风和那里承载的水,合起来不就是风水吗?风与水是生命必不可少的两种流体。”
“流体?”
“是的,风水轮流转,而这个围龙屋的椭圆形中,风与水也是轮转的,两者在运动之时产生了生命的活性,就像太极图那阴阳追逐的意象。”
我被中国文化中潜在的关联性所震撼,如果科学追求的体系是自恰的,难道这些朴素的古老观念不也在寻求自恰吗?
苏慕寒今天的话特别多,但她不得不加快语速,末日正在向我们收拢而来,黑域很快将包裹围龙屋。
她说:“不仅如此!这片空地被客家人称作‘化胎’,你知道何为化胎吗?”
“有所耳闻,但具体解释不详,只是知道它与胎儿有关。”
“化胎的造型是一个半圆形,与子宫造型一致。同时风和阳光让这里处在温暖中,正是孕育生命的温床,地面的鹅卵石代表卵子,代表生殖崇拜。”
“很有趣,不过那只是观念而已。”
“也许吧,但这又和宇宙有了某种潜在关联。”
“哦!”
“你再看回那个池塘,它指向外面的弧线是否像一把弓。”
“的确!那么——箭在哪里?”
“龙脉!”
我焕然大悟,龙脉从身后的山脉中灌注而下,沿着这样的趋势一直往外延伸,便无疑是那枚箭了。
“现在还缺少一个动作,要怎么拉弓呢?”
“是啊,要怎么拉。”我只能如此被动地听着潜意识借苏慕寒之口向我开示宇宙奥秘,我成为一个聆听者。
“客家人将自己困在围龙屋里,内部形成族群的向心力或内聚力,这很好理解,任何文明如果内部不团结,是难以抵御外部侵扰的。”
“你的意思是,客家人就靠这个东西把箭往回拉?”
“正是。”
“那还缺少一个动作,放箭!”
“向南方迁徙的本能!”
“啊?”
“客家人一辈子都由北向南方迁徙,而这种求存与求索的人类本能驱使着那枚箭在向内收聚之后,迅猛地向外射出。”
“内聚力越强,发射出去的力量越大?”
“正是。”
“为什么要射出去?”
“那你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纸片大脑射出去?”
我深入思考这句反问,并谨慎地回答,“两个字——求存和求索——‘求存’是为了活命,不甘死去;‘求索’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不甘苟活。”
“正如我所言!”苏慕寒把头低下,引我看着脚下的鹅卵石,“那么,把什么射出去呢?”
“子嗣!?”
苏慕寒用跳动的睫毛表示回答。
原来我从地球到太空城,再到蒲公英飞船,直至成为风筝人,这个过程映射的是客家人南迁的历史,而南迁无疑是一场宇宙级别的大逃亡,逃亡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的后代如蒲公英一般散播到更遥远的宇宙之中。而这种逃亡也许不仅限于人类,而是整个宇宙所有文明的共同使命。
而我就是人类中唯一一枚被射出去的火种。